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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萧砚迟经常枕着医书打盹,隔着眼皮透进的日光里,墨奴执竹帚的身影时隐时现,扫拢的落叶在青砖地上小小成堆。
直到某一天,萧砚迟出了早门,深夜归来时,摘下斗笠对墨奴说:“我们谈谈吧。”
墨奴顿时心生不好的预感,他望着主人衣摆沾的泥渍,恍惚地想起被退回牙行那日,前主人靴底也沾着这样的红土。喉间突然泛起酸涩,早知离别来得这般急,合该早些和主人相/欢,外面多的是比他年轻漂亮的,主人想要什么人要不成。
"原是为避世隐居才来此地。"他们两人各自坐在方桌的一端,茶汤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萧砚迟眉间的倦意:“前些日忙的事情有了结果,你那旧主昨夜被流放北疆了。”
萧砚迟推过卷宗,墨奴望着烙铁图案的官印,心想,不是要弃他,也没有添新人的意思,那便好。
"主子这些时日...在查他?"墨奴掌心沁满冷汗,自己的身份并不光彩,主人为了远离世俗才来的这里,此处既已暴露,主人必定会搬离。
"可有想说的?"
“主子早些歇息。”
萧砚迟见他没有多余的表态,甚至也不见得半分欣喜,便也转身回屋了。总不能是他还念着旧主吧,那肥猪一样的蠢/货见着他,话都说不了利索,可惜被城主府的探子发现了,虽然没有危险,但总要应付些拜贴。
墨奴望着大人背影转过屏风,喉间话语终究作化晚风的凉意。大人未说要带他一同离去,可那又如何?这段相处的光阴,已足够他在往后时日里反复煨暖。他只希望大人能够平平安安的,别被这些事波及自身。
萧砚迟在外头处理事情,又是一天深夜归家,他穿过回廊,却见西厢纸窗晕着暖黄,烛光将墨奴侧影拓在窗纱上,青年正将衣物仔细叠进包袱,真像今日城主邀他听得那一折离家的戏。也是,他的旧主已经被抄了府,这里没什么人与他有怨了,他也没有留下的理由,萧砚迟叹了口气,没有留下脚步声,悄悄地回到自己屋里,他见惯了离别。
他想起嬷嬷从前所言,宦海浮沉这些年岁岂是能轻易断得干净的,唯有做好人得好报,留不住离散之人,不如留得体面,许他自由。终究是留不住,走就走吧。
岂料次夜忽闻素纱簌簌,墨奴竟裹着中衣闯入正房,蝉翼薄绡透出嶙峋肩骨,这把萧砚迟的睡意惊醒了个全无。
墨奴跪上榻,腕间旧伤撞在床沿,疼痛让他想起小四被拖走那夜,锦帐里也响过这般闷响。
"奴来践诺。"
他哽咽着跨/坐到萧砚迟腿上,冰凉的指尖已触上主子腰间衣扣,萧砚迟只觉血气翻涌。
…………
"前主...豢养娈/童皆不得善终。奴被发配庖厨,偏那日廊下罚跪..."墨奴忽然攥紧他衣襟,泪流不止,指甲几乎掐透绸缎,"被那孽主瞧见..."
萧砚迟怔然听着他亲口发泄,方知裹在鸦青缎里的不止春情。可是往昔种种乖巧总不能全是作戏吧?今夜这般赴死的缠绵里,分明存着真心。
"太疼了,还是舍不得走?"萧砚迟指尖梳过墨奴汗湿的鬓发,拭去他睫上的泪,半哄着在他耳边低语:"那就不走了吧?" 尾音尚悬在烛影里,墨奴立马下床,赤足踩过满地凌乱锦袍,胡乱裹了件罩衫便要推门。
"纵是嫌我恶心至此,至少沐完汤你再走。"萧砚迟见人匆忙离去的背影,话音梗在喉间,自己应该不至于让人恶心到这步田地。
转眼却又瞧见他抱着粗布包袱赶回来:"委屈您先将就着。奴穿您的衣裳留在此处,总能拖上三五日。"
萧砚迟抖开包袱,麻布里孤零零叠着两件旧衫,两块硬邦邦的米糕,还有他赏赐给他的一块碎银,甚至不见那个他最喜欢的布老虎。萧砚迟明白了这包袱是给自己准备的,这人误会了他说的那些话,是想让自己一个人走。
“你当我是要弃你?”
“您快走……”
墨奴的话被突然覆上的唇打断,萧砚迟的吻落在腰上的旧鞭痕:"买你那夜解了项圈,次日晨起连院门都未落栓。"
但是很好,他没有跑。
“为何不逃?”
回应萧砚迟的是墨奴主动贴上的吻。
萧砚迟觉得自己满盘皆赢,墨奴也觉得自己满盘皆赢。
"喜欢这宅子吗?"萧砚迟将人按在怀里,向他解释了一遍因果,虽然住处被发现了,但是并无大碍。
"喜欢的。"
“那我呢?”
“…嗯。”
主人说那就不走了。
这里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