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不当值，出门给他送络子。老猫三馒头，眯着眼睛，占住阳光最好的一块地方晒太阳，身边围着几头子孙，日照不足，敢怒不敢言。我觉得有趣，上前打个招呼，抱起一头被挤进阴影里的小奶猫，搁进提篮，一并带着走了。
至乾西，少不得一番问路。确定了他的住址，嗐！可不就在景行轩边儿上吗？院里一颗老树，生了不知多少年，有令人羡煞的绿荫——这样好的树，他却不爬？可惜可惜。
旧衣裳不怕沾灰儿，提篮撂在树下，手脚并用，借了树疤瘌着力，猫儿似的爬上最矮的那根树叉。
嚯！这个最矮，并不很低，离地恐怕有三丈还多，乍眼一看，竟有一些腿软。
怪不得——他不敢爬呢。

不放心，往更稳当我树杈子上移一移身儿，将将稳住，听到人声，一探头，果然是他。
“诶诶诶——您先把手里内家伙事儿撂下！”
见识过他的准头，这一弹子儿打过来，我还有的活？还不得四仰朝天摔在地上，登时脑浆崩裂，一命呜呼去。
“您还得留神脚底下，别踩了奴才的篮子！”
话儿说得急，手把一根细枝，摇摇颤颤，似化鸟翼，随时可以飞去。
“还有什么事儿来着……对，奴才给阿哥请安喽？真对不住，得要您仰着脸儿看奴才行礼。”

“那你打我罢——”
这样冲他喊了一嗓子，声尖且抖，连我自个儿也没料到。眼珠子也发热，似稍一动眼皮，就要淌下汗来。甚至于，一向攥着树杈子的那只手，也松了劲儿，飞快地攥住了另一只手，以防它们遵从本能，还要挣扎，还要自救。
笑没了影儿，眉梢眼角，紧紧绷得发白。怕他不信，深吸一口气，笃定道：
“您只管来打奴才——死了活了，都不怨您。”

老猫三馒头，从我来时，便很照应我。晓得我害怕蛇，从不捉来吓我，却在一次我到御花园的时候，一路相跟，撵也不走，最后居然帮我阻住一条花蛇——居然被它未卜先知，是几可通神的灵性了。带它的子孙出来，我自然要保住全须全尾，至于自个儿——
“有什么？性命而已，若能为您杀人如麻的一辈子添上第一笔，也算死得其所了。”
说着，将两手撑住树叉，也朝远处，四下地望望。
“咦，真怪了，这树瞧着这样高，怕别是能看到宫外头去——却原来视野这样窄的？”
并不觉得无趣，反而挨个去寻阿哥们之前住的地方，以眼做指，挨个点过：
“能看四所也很好，您高高在上，兄弟们的举动，逃不过您的眼——这感觉可像什么来的？”

握稳一根粗枝，暗暗地丈量，忽然一个倒挂金钟，垂了两手儿下去——三丈有余？别是方才看差了眼，这样一瞧，两丈还怕不到。几乎可以摸到他的头皮，却不真的去碰，连垂下的辫梢儿也咬在嘴里，打平了膝窝，一个跟头翻在他面前。
“阿哥别多心，奴才就是可怜您撸不得猫，借一头来，让您过过手瘾。”
辫子一甩背到身后，伸一指头，在猫额头的绒毛上按一个坑，留给他去抹平。看住他的脸，好奇，这个喜怒无常的人，下一刻会发脾气，还是笑？
“也是，头一个杀的人，这辈子都会记得。您大约不想一辈子记住个奴才——”
拍拍手，又掸掉袖与裤脚上的浮灰，尘埃飘荡里，弯了眉眼。
“还是杀一个枭雄划算。”

抱臂乜着他，该不该告诉他呢？这么小的猫崽，吃不得炸物，不一定那盘子脆脆的小鱼干儿拿来，是便宜猫儿还是便宜我。
“长毛儿不好，掉毛，粘得哪儿哪儿都是，蓝眼珠？您仔细瞧瞧它——”
一伸手，将小猫的前额一捋，一对儿异色眼珠，一黄一碧，滴溜溜地正看着他呢。
“是个鸳鸯眼，特意培养也很难得的。”
怪，脱离我怀抱的猫，都更迷恋别人的怀抱。这只也不例外——许还惦记我那一按的仇，伸爪来挠，被我一缩手儿躲过。
“您给他取个名字罢，它肯定盼着您的好，记您一辈子的。”

“嘿！果然不好听！”
一拍巴掌，摇一摇头。忽然觉得点不在这儿，追问：
“您居然还养的活乌龟？在哪儿呢？”
怕是乌龟不怎么吃动，既不会被油炸的吃食儿腻住，也不会乱跑去哪里，被他一弹弓误打成了游魂野鬼。也晓得自己刚才反应略过——似打从根儿上对他缺乏信任似的。
可他，怕被人不信吗？大约是个被误会成黑煤渣子也懒得替自个儿辩一句的主，宁可不被人信，也不要人可怜。
心中一软，叠着手儿站定，仍照寻常那样揶揄：
“这样想想，从心也许是个好名字。跟着您住，怂一点儿，或许可以更加长命。”

俯身一就，先于奶猫儿张口，叼住鱼干，咔嚓一嚼。喔，好香！翊坤宫的小茶房炉火不足，起不得油锅，因此很少有炸物可以吃。抢这一口，耳朵上挨了一下子，耳垂儿凉丝丝一疼，伸手摸出一颗血珠，指尖上轻轻地捻开。
“您瞧着蛮凶的，却并不懂得拒绝嘛。”
摇摇头，取下带血的耳坠子，包在帕里一拭。
“您生来金贵，好也不好，一下生就被人管头管脚，忒不自由。所以您就爱纵着自个儿，也爱纵着它们——”
伸手，把自个儿的血点在猫鼻子尖儿上，瞧它一脸懵，渐渐地，卷起舌头去舐。
“若将来有了孩子，怕也是个慈父，予取予求，眉也不皱一下儿的。”

接过鱼干盘子，趁还热乎，抓紧吃。奶猫儿舔血舔的晕乎，居然顾不得我。瞧它一对儿鸳鸯眼里，似乎有什么变了。
什么呢？
“有什么不划算的。”
再拿鱼干去逗，它居然毫无反应。我本想免去它吃炸物伤身的苦楚，却没想到，自个儿的血也是一种毒——应当没事儿罢？大不了，就是上上火。
“看透却不说，憋久了才折寿。想吃鱼干儿却得忍着，忍久了也折寿——折寿的事儿太多了，所以奴才一面惜命，一面挥霍，逮住时机，就照自个儿的想法活一活。”
盘子递去，邀他也尝：
“您说的是，想那么远做什么？与其打包回去凉了难吃，不如及时行乐——分甘同味。”

嘁，他这样子，很是一桩偏见了。我原本也不十分懂他，方才有“一点看破、即时说破”的欲望。假若我当真渐渐地懂了他的心，觑得那么多的自律自省，与这背后的无可奈何，还能这样轻快地，把小鱼干儿嚼出嚓嚓的脆响吗？
“不吃就不吃罢。”
却没收手儿，只在他面前，把鱼身子横断一掰，递他，细看一眼。
“鱼入大油炸过，刺儿也酥了，不必鱼皮硬多少。奴才同您说这个，不是劝您非吃不可——”
两段鱼干，往嘴里一丢。
“只是教您知道一下罢了。”
说着，将盘子盛进提篮儿，福一礼，自向门边去走。
“奴才身上还有别的差使，您放心，等落钥之前，一定再来一趟，把吃饱了羊奶的着小家伙儿——不如就管它叫秋？”
一目是禾，一目是火，多衬。
“再把一只饱秋带回翊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