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nh48马鹿吧 关注:7,866贴子:36,933

【同人】官渡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官渡
序·许昌(上)
新都·嘉兴,
在夏日里依然轻纱覆面的冯薪朵强忍着日渐深重的暑气,勉力行走在司空府的长廊上。
护卫和仆役们从她那异于常人的装扮便可认出她是司空大人的心腹之臣,总理朝政的尚书令。
于是忙纷纷侍立一旁,低头致意。
随着司空府的日新月异,反倒是冯薪朵觉得这些侍者的面孔越发陌生了。
收复涂州后,天子论功行赏,鞠婧祎的权威愈发隆重,新都刚建立时尚且冷清的司空府也变得日渐喧闹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冯薪朵觉得脚下那条一望无际的长廊似乎变得比以往更长了。
拖着乏力的身躯,她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
在门前休憩了片刻,待到吐息平稳,冯薪朵才推开身前的房门。
映入她眼帘的依然是那间堪称为陋室的书房。
毫无矫饰的房间,除了放置文书的架格之外就是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的案台,甚至连一张屏风都没有。
冯薪朵步入其中,掩上房门,不想惊扰到端坐于案台之前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什么的书房主人。
她尽量隐藏住自己的气息,轻轻走进去,悄然侍立在依然埋首阅读的那个人身旁。
虽然无法完全看清书中内容,但只窥见“官渡”二字,冯薪朵便已知道是什么让那人沉浸其中。
这是本描述上古时期诸位英杰争霸天下的话本。
而那人如今阅读的,正是其中两位英雄在名为官渡之地一决雌雄的故事。
这两位传说中的豪杰,其中一位雄踞一方,兵多将广;另一位虽然实力稍逊,但胸怀壮志,广纳贤才。
惺惺相惜而又争锋相对的两人,最终在名为官渡的战场展开宿命的对决。
而那场战争的结果与大多数弱者战胜强者的传说类似。
实力稍逊者消灭了强大的对手,以对方的失败奠定了自己的不世霸业。
时移世易,然却似曾相识。
与雄踞河阴的林思意一战迫在眉睫。
冯薪朵觉得,或许这正是眼前之人会在此时翻阅这本书的理由。
如此想着,冯薪朵暗暗将原本拿在手中的文书揣入怀里。
“仲戌可知十胜十败之论?”而就在此时,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手中话本的阅读者——鞠婧祎突然开口发问道。
冯薪朵已然尽力收敛气息,甚至连关门的时候都特意小心着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但看起来鞠婧祎还是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冯薪朵曾听过坊间的传言,说这位司空大人曾在梦中拔剑斩杀了一位莽撞地靠近她卧榻的冒失者。
尽管此等传说常常夸大其词,但如今看来,或许鞠婧祎真的是那等在睡梦之中都不会放松警觉之人。
“仲戌,没听见我的话吗?”鞠婧祎加重了声调,她素来不喜欢等待,尤其是在她问别人问题之时。
深知于此的冯薪朵立刻回应道:“所谓十胜十败之论,可是官渡之战前,弱势一方的谋士为鼓舞士气,所做己方有十处远胜敌人的妙论呢?”
“正是。”鞠婧祎放下手中话本,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冯薪朵,“仲戌才智不逊古人,如今大战在即,是否亦有妙论,可壮我心志?”
在征服涂州后,与河阴的林思意一战已在所难免。
与曾经的挚友兵戎相见,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绪呢?
冯薪朵思索着,缓缓说道:“在下愚拙,不能为十胜十败之论,却有十败十胜之论,不知当讲否?”
“哦?但说无妨。”听到冯薪朵如此说,鞠婧祎反而更有了兴致。
“林思意急公好义,世所敬仰,而大人行事不拘小节,屡遭诟议,此一败。
“大人虽奉天子,然出身商贾之家,不免为人所轻。而林氏为士族之长,天下志士莫不向往,此二败。
“大人以峻法纠弊政,虽荡涤世道,难免遭怨;林思意以宽政待民,百姓以为仁主,此三败。
“河阴乃霸业之基,地广粮丰,庶富民众,大人虽坐拥四州之地乃不及,此四败。
“林思意行事,目有所见,虑有所及,人皆称善。大人善为大事,然目前小事,时有所忽,此五败。
“林思意常以高仪而聘名士,帐下皆德才兼备有盛名者。大人取士,常出草莽,德有亏者亦厚待之,世人以为轻鄙,此六败。
“林思意之谋士,罗兰智迟然多计,李芳似愚而智巧,而在下唯有几分急智,此七败。
“林思意麾下多良将,且兵势雄壮,莫不能当。反观我军阵中,将寡兵弱,恐不能胜,此八败。
“林思意讨仇雠而平边患,河阴已无后顾之忧。而我方内忧外患,强敌环伺,大人须瞻前顾后,难免进退失据,此九败。
“林思意新胜之师,势大气盛。而我方战事方息,兵卒疲敝,士气低落,此十败。”
“哈哈哈,依你之言,我岂非已是必败无疑了?”在饶有兴味地听完冯薪朵的十败之论后,鞠婧祎的笑容却似乎更加灿烂了。
“林思意与我等,孰弱孰强,大人远比我更清楚。”看到鞠婧祎如此的表情,冯薪朵自然也放心了不少,但依然出言提醒道:“然而兵戈之事,最为无常。一着落错,南北之势异也。在下做此十败之论,只为提醒大人,以弱搏强,无必胜之理;我等究竟是官渡之战中的哪一方,如今尚是未知之数。”
“然而有仲戌在我身边,纵使十败于林思意,我也可战而胜之。”鞠婧祎站起身来,亲密地握住冯薪朵的手,“故而,仲戌怀中之物,如今可以拿出来了吧。”
果然一切都没能瞒过她的双眼。
冯薪朵抽出手来,从怀中取出已然有些温热的文书:“孟玥于北岸渡口来报,河阴大军来犯,请大人驰援。”
“终于来了啊,林意思。”鞠婧祎拿起文书匆匆扫了一眼,双目中闪烁出兴奋的光芒,“仲戌,立刻召集众将举行军议,属于我等的官渡之战就要开始了!”


1楼2017-02-07 15:57回复
    一、许昌(下)
    在攻克涂州,降伏赵粤后,鞠婧祎命熟悉琻州局势的董艳芸,协同新近归降的唐安琪自司隶南下,剿灭了盘踞琻州的匪寇。
    之后,战事暂时休止。
    立志于收复异族的林思意仍在南方边境未回,于是鞠婧祎休兵止戈,将自己的战场从金戈铁马的沙场换到了唇枪舌剑的朝堂。
    她开始以战场上的果决革除弊政。
    首先,她以司空的权力推行全新的举士制度,废除了早已被各大士族操纵的察举制,并以新法果断起用了一批出身低微却具有治世之才的寒士。
    此后,鞠婧祎将矛头调转向那些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外戚和豪族。
    以三公的权威,她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们在徭役和赋税方面的特权。
    另外,在战后处置时,将外戚和他们所支持的豪商占有的大片田地划归为战利品,交付万丽娜和陆婷用以安置流民、实施营田。
    与此同时,鞠婧祎听从冯薪朵的建议,开始限制地方州府的权力。
    自各州郡自主募兵平乱以来,不断扩张的州府权力导致朝廷权势的衰微。
    这也是如今群雄并起、天下纷乱的根源。
    为使军政主权重归朝堂,鞠婧祎废止了州牧的募兵和统军之权,恢复了废置已久的刺使一职。
    朝廷派遣刺史前往战事已基本平息的州府,以监察郡县百官之名节制各州钱粮人事。
    如此在潜移默化间州牧成为手无实权的虚职,
    而不掌兵权且时常调任的刺史也无法像州牧那样一手遮天。
    这些变革为奄奄一息的王朝注入了几分活力,饱受战争蹂躏的中原大地也开始焕发生机。
    新都·嘉兴作为天子的居城,也日渐拥有了昔日王都的辉煌和繁华。
    然而那些被几乎剥夺了一切,却依然留恋往日权势的大臣们显然不会对此感到满意。
    他们原本希望能以当初对待陆婷的方法使鞠婧祎和当初那个最终身败名裂的太尉一样在一事无成间日渐消沉。
    然而,他们却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他们遇到的并不是靠朝堂上的虚与委蛇就能应付的对手。
    如今的司空与当年的太尉相比,更加聪慧,也更加果决。
    她绝不会让任何的牵绊阻拦住自己前行的步伐。
    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还是古圣先贤的后人,抑或是家世显赫的贵胄,只要对她有所妨碍,鞠婧祎就会毫不犹豫地予以斩杀。
    而且,无论是把任何人送上断头台,她都一定会依律论罪,奉召行诛,令那些三句不离礼法纲常的王公大臣们只能在暗中窃窃私语。
    鞠婧祎作为新都·嘉兴的主政者,几乎是完美的。
    她的反对者既无法指责她的施政违背民心天意,也无法从她起居住行的隐微之处中找到足以攻讦她的秘事丑闻。
    最终,他们只能给她安上一个似是而非而又难以辩驳的罪名:弄权擅政。
    于是,天子发出的每一道诏书都成了鞠婧祎欺压君上的佐证。
    朝廷颁布的每一道政令都成了鞠婧祎乾纲独断的罪行。
    事实上,如今的天子只是曾艳芬制造的一具傀儡,因此这样的说法似乎也并无不妥。
    而对于鞠婧祎而言,她也并不反感这样的恶名,反而觉得权臣的形象更有利于她整肃朝纲。
    因此,她才会在围猎时无惧以天子的金鈚箭射中猎物后,站在天子身前接受文武百官的欢呼。
    她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天子就如同她手中的宝弓一般,只是一件任她取舍的道具罢了。
    这样昭然的挑衅使那些反对者们愈加恐惧而愤怒,他们以忠义之名聚集在一起,最终演变出之后自取灭亡的密诏事件。
    事实上,关于天子的密诏从一开始就是个谜。
    尽管鞠婧祎的反对者们一直声称接受了天子亲笔写就为国锄奸的诏书,然而所有人都对诏书的内容莫衷一是。
    而暗杀鞠婧祎并趁乱夺取新都兵权的密谋最终竟因为一个家奴的告发而事败,这更令人感到蹊跷。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以至于人们甚至猜测,鞠婧祎和她的谋士才是所谓密诏的始作俑者。
    是她们以子虚乌有的诏书编织了一张致命的罗网,以为不日而至的战争扫清内部的隐患。
    无论这样的揣测是否属实,鞠婧祎是这场针对鞠婧祎的阴谋中唯一的胜利者。
    她几乎将所有的反对者一网打尽,而那些人株连九族的下场也使得朝野上下再一次深切地明白了究竟谁才是这座新都城的主人。
    鞠婧祎在这一场变乱中唯一的损失,是徐晨辰。
    徐晨辰被鞠婧祎从涂州带回嘉兴后,鞠婧祎一度曾希望她这能为己所用。
    身为当权者的她通过天子的诏书确认了徐晨辰一直宣称的皇族身份,并册封其为茂州牧,可说是极尽礼遇。
    尽管她永远不会像陆婷那样与徐晨辰成为知己,但鞠婧祎还是希望,这位百折不挠的英雄会成为这座嘉兴城中少数能理解自己的人之一。
    然而,虽然对鞠婧祎的雄心和器量钦佩有加,徐晨辰最终还是选择了与她分道扬镳。
    立志于重振天子权威、恢复王朝往日法度的她始终无法认同鞠婧祎开创新时代的决心。
    在天子的密诏出现后,一直在新都韬光养晦的徐晨辰在审慎思虑后,最终选择了站在鞠婧祎的对立面。
    她以讨伐伪帝为借口,请求带兵前往涂州。
    尽管冯薪朵曾提醒鞠婧祎不可放虎归山,但希望看透徐晨辰真意的鞠婧祎否决了谋士的建言。
    最终,在陈思和陈观慧的帮助下,徐晨辰成功讨伐了鞠婧祎派往涂州的刺使,再次占据了上武城,并向天下诸侯发出了奉天子密诏讨伐逆臣鞠婧祎的檄文。
    鞠婧祎刚刚处置完嘉兴的变乱,正全力准备与林思意一战,于此时揭竿而起无疑是正确的决断。
    然而,对于涂州百姓心存眷恋的徐晨辰又一次选择了上武城,却为她之后的失败埋下了隐患。
    在攻克涂州后,或许是因为与这片土地的前仇旧恨,一直致力于恢复此地民生的鞠婧祎,却始终没有修复上武郡城被洪流摧毁的城防。
    而鞠婧祎在应变时所表现出的迅敏和果断,成为了徐晨辰失败的另一个原因。
    否决了众人的顾虑而听从冯薪朵的建议,鞠婧祎只派遣孟玥率领二千精兵扼守北岸渡口监视河阴动向,自己亲率大军前往涂州。
    在毫无防御能力的残垣断壁上对抗数倍于己的敌人,即使是孔肖吟和钱蓓婷那般的勇将也断然无法取胜。
    无奈之下的徐晨辰只能将上武交付给孔肖吟,自领一军分兵小泽,希望能以掎角之势扼制鞠婧祎的侵攻。
    然而,这一次显然早在鞠婧祎意料之中,小泽被她以大军层层包围,反而成了孤城一座。
    不久,小泽城破,多亏断后的钱蓓婷奋力死战,徐晨辰才在孙芮和陈思的护卫下勉强脱身。
    而担心徐、钱二人安危被冯薪朵施计诱出上武的孔肖吟,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下,只能听从陆婷的劝说,以降伏于天子的名义暂且归降,随从鞠婧祎返回嘉兴。
    就在此时,降伏了南方边境异族的林意思带着异族的誓书和大圣单于的尊号志得意满地返回了自己的本城·雍城。
    在罗兰的引荐下接纳了前来投奔的徐晨辰后,这位踌躇满志的大将开始将目光转向北方。
    不久后,河阴大军跨过河岸,进犯中原,孟玥求援的告急文书传到了新都·嘉兴。


    2楼2017-02-07 16:25
    回复
      2025-09-11 12:03:15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孔肖吟,孔肖吟!”在收到举行军议的通报后,陆婷立即前往孔肖吟在嘉兴的居所,招呼她一同前往。
      在门外呼唤几声,仍不见孔肖吟出来,陆婷便索性推门而入。
      由于孙芮的关系,陆婷和冯薪朵在征涂州时便与徐、孔、钱三人结下了莫逆之交。
      而当孔肖吟再一次来到嘉兴后,陆婷同样是这座新都中少数能与她把酒言欢之人。
      因此,孔肖吟的这处居所,对于陆婷而言早已是熟门熟路。
      刚进入居室,陆婷就看到了那些随意地堆放在几案上的钱帛珠宝,不由地叹了口气。
      为了笼络这位万人莫敌的勇将,鞠婧祎隔三差五便会差人送来这些钱财。
      然而,孔肖吟又岂是此等财物可以收买的人呢?
      陆婷深知于此,而且她觉得鞠婧祎也并非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然而她依然会不厌其烦地派人送来这些,恐怕只是因为除此外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笼络这位高傲的武将了。
      事实上,或许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如徐晨辰使孔肖吟效忠。
      恐怕自己,也不行。
      陆婷有些悻然地摇摇头,正要往里面走,却见孔肖吟从卧室中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
      “时辰尚早,何故扰人清梦?”她懒洋洋地靠在门旁,露出一抹慵懒的笑容。
      她看起来像刚睡醒不久,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唇边,不整的衣衫勾勒出令人难以忽视的曲线。
      孔肖吟素以长发飘逸、英姿飒爽闻名,若世人看见她如今这副模样,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陆婷再一次叹了口气,说道:“小鞠召唤我等前往司空府,有军机要事相商。”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眼神散漫的孔肖吟猛然间恢复了精神:“好,终于可以重返沙场了。”
      “莫想你竟如此迫不及待。”这人的心果然不在这里,陆婷露出一抹苦笑。
      “莫非你忘了我让你代我与鞠婧祎约定之事吗?”听到陆婷这么说,正对着铜镜梳理长发的孔肖吟有些不满地回过头,“若我能立下战功,便可离开此地,前去寻找大辰和小钱。”
      “虽然大辰如今仍无音信,但你我都能猜到她大概会往何处去。”
      之前的约定陆婷当然不会忘记,然而这也正是她担心之事,
      “此番与林意思交兵,若你真在战场上立下大功,只怕反会陷故人于险境。”
      听到她这样说,孔肖吟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继续打理自己的长发。
      “大哥,你觉得林意思真会那么做吗?”
      “我所认识的林意思,大概不会。”陆婷想了想,说道,“然而世人皆知徐晨辰必不久居人下,恐怕有人会借机为林思意去除后患……”
      “原来如此……”听到陆婷这样说,孔肖吟眨了眨眼睛,然后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大哥,说不定你是比我想象中更加厉害的家伙。”
      “行了吧,这可不是夸人的话。”陆婷知道孔肖吟是在调侃自己,却还是受不了这样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或许应该说你还比我想象中更加可爱?”而这样的反应,令孔肖吟很满意。
      “总之,此次你莫要轻易出战,便是出战也得手上留些分寸。”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晕又爬上了脸颊,陆婷不满地低声吩咐道。
      孔肖吟对于陆婷的过去知之不祥,而陆婷也不清楚孔肖吟曾经有怎样的经历。
      然而,她们既没有刻意掩饰,也不会执着于追寻彼此的过去,而这并不妨碍她们彼此亲近。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至交。
      有时候,陆婷会忍不住这样想。
      好不容易把孔肖吟拽到了司空府的议事堂,陆婷发现诸将早已到齐。
      冯薪朵立于鞠婧祎身旁,万丽娜、董艳芸、唐安琪、赵粤等人正注视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旗帜,讨论着些什么。
      陆婷朝鞠婧祎执手施礼后,与孔肖吟走到诸将身旁,听了几句,便已知道了情势的大概。
      林意思派遣手下大将袁雨桢为先锋,率领一万骑军攻打驻扎渡口的孟玥。
      而素来与袁雨桢形影不离的另一名将·蒋芸,另率步军两万,紧随袁雨桢之后,以为策应。
      孟玥早已在南岸布置前哨,并在沿岸各郡安插眼线,因此及时掌握了敌方动向。
      她向嘉兴送去告急文书后,即命手下两千人马,并临近郡兵数千人,扼守各处险要,严阵以待。
      孟玥擅于治军,审慎防守,因此袁雨桢虽来势汹汹,却也一时难以攻破孟玥的布防。
      然而,敌众我寡,势单力薄,孟玥支持不了太长的时间。
      “刻不容缓,我们应即刻发兵支援。”万丽娜忙不迭地建议道。
      这样的踊跃固然可喜,然而身为鞠婧祎的后继者,娜娜在面临战事时还是应该再稳重一些。
      陆婷这样想道。
      “早已听说芸、雨乃当世名将,如今终于可以和她们一较高下了。”至于兴奋的赵粤,陆婷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支援孟玥自是必然,然而……”董艳芸看着沙盘,似乎若有所思。
      “我们必须先看清楚林意思究竟意欲何为。”和董艳芸同样注视着沙盘的唐安琪补充道。
      “不错,蒋芸和袁雨桢只是先锋,我欲知者,是林意思将会有何动向。”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将议论的鞠婧祎终于开口道。
      “在下听闻,河阴军中现有两策。”冯薪朵上前一步,朝向鞠婧祎说道,“一策出于罗兰,以人多势众,师出有名,尽起可用之兵直取嘉兴,并遣使于北,约群雄同伐中原。彼时吾等腹背受敌,进退维谷,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另一策出于李芳,其认为战者大事,不可轻动。应取守成之道,外结诸侯,内脩农战。另取奇兵,乘虚侵扰,使我等不得安业。河阴四州乃王图之基,钱、粮、户口远胜我等,但以逸待劳,不出数年,定可坐克中原。”
      “诸位若是林思意,将用何策?”鞠婧祎听冯薪朵说完,笑着看向众人。
      万丽娜跃跃欲试地想说些什么,陆婷看见冯薪朵在身后偷偷摇动的手指,忙在暗中拉了拉万丽娜的衣带。
      万丽娜知道陆婷的意思,虽然不解,但还是低下头去,缄默不言。
      见诸将无话,鞠婧祎又看向冯薪朵:“仲戌将作何选?”
      “恕在下直言,此两策但选其一,吾等不是危在旦夕,便是坐以待毙。”
      听到冯薪朵这样说,陆婷大概明白为什么之前她会阻止万丽娜发言了。
      “然而可惜那个人是林思意。”而对于这样的判断,鞠婧祎似乎并不意外,反而莞尔一笑。
      “大人英明,林思意欲成兼听之名,又不愿此战假手他人,因此必不纳二人之计,而取折衷之法。”
      “她过去便是如此,一味固执地想要使众人信服,最后做出的决定却只会令自己失望。”不知为什么,陆婷觉得鞠婧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怀念。
      “如今河阴之兵,止是试探之举,胜则长驱直入,负则还军固守。”冯薪朵继续说道,“故此一战,我方许胜不许败,然胜不可大胜,方可使其进恐有失,退却不舍。彼时若可成相持之势,虽仍凶险,却有可乘之机。”
      “仲戌之言,正合我意。”鞠婧祎听完冯薪朵说的话,满意地点点头,似乎觉得已无需再议,果断下令道:“陆、董、赵、唐领本部军马随我前往解孟玥之危,万丽娜留守嘉兴,领宫中禁军,监察百官,代行司空事。冯硕从旁辅佐,并督辎重粮运诸事。孔肖吟……暂留嘉兴,随听调遣。”
      诸将领命,而有所不满者除了万丽娜,恐怕就是孔肖吟了。
      不过她只是皱了皱眉,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要准备出征事宜,今晚我在军营住,不回家了。”离开司空府时,陆婷叫住冯薪朵,低声说道。
      冯薪朵转过头来,说了句什么,但隔着层层纱幔,陆婷一时没有听清。
      于是,冯薪朵将头靠近陆婷耳畔。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什么?”对于粗通文墨的陆婷而言,这样的词句只是令她感到陌生。
      “最近在书上读到这句话,甚是喜欢,便当作临别之言,相赠与你。”冯薪朵低声说道。
      “往者……什么来着?”陆婷皱着眉,努力记着那句话。
      “自己去想,”这时,冯薪朵的轻笑随着她的话语一同飘入陆婷耳内,陆婷仿佛隔着面纱也能看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容,“若是想不明白,待你回家时,我再告诉你其中含义。”


      3楼2017-02-07 16:27
      回复
        二·白马(上)
        向南行进二日后,陆婷开始感觉到战乱的氛围。
        无人的村庄,纷乱的马蹄印,还有在远处天际徘徊寻找尸骸的不祥鸟类。
        战场已近在眼前。
        天色渐暗,当眼前的道路已开始难以看清时,鞠婧祎下令安营扎寨。
        陆婷命令军士停止行进,召回斥候,开始做过夜的准备。
        正当她会之前带兵时一般与士兵们一起挖设灶坑时,一个兵服上沾染血迹的弓骑手自南边匆匆而来。
        当年岱州兵因劫掠而遭到孟玥攻击,其中的一些人钦佩孟玥的果敢和冷静,而自愿投入其帐下效命。
        陆婷认得来者正是其中一员,忙命人带她过来。
        从这个疲惫的士兵手中,陆婷得到了孟玥记载着最新战况的文书。
        她没有揭开查看,而将它带往了中军大帐。
        在那里,董艳芸与往常一样,在大帐门前镇守中军,见陆婷到来,忙命人前往通报鞠婧祎。
        得到允许后,陆婷进入营帐,发现只有鞠婧祎一人。
        她独自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地图,一边用勺子从手旁的一个碗里舀着什么,心不在焉地吃着。
        “娟,位列三公之人,用膳岂可如此敷衍?”陆婷走到鞠婧祎身前,露出一抹微笑。
        她依稀想起,当年尚还身为校尉时的鞠婧祎,便已是如今这般闲不下来的模样。
        “大哥,你来了。”听见陆婷的声音,鞠婧祎抬起头来笑笑,拿手随意抹了抹嘴,将木碗放到一旁。
        就如同陆婷在私下里会与以前那样称呼她为“娟”,鞠婧祎也会称呼陆婷为大哥,
        “孟玥有最新军情来报。”
        陆婷递上文书,鞠婧祎挑开蜡封,看了几眼,递还给陆婷。
        陆婷明白这意味着鞠婧祎想让她也看一看,便展开文书阅读。
        在这份文书中,孟玥以一丝不苟的笔迹描述着渡口愈加严峻的战况。
        袁雨桢为河阴名将,自然不是容易对付的对手。
        孟玥坚韧的防守并未挫败她的锐气,反而令她的攻势日益迅猛。
        孟玥原本在人数上就处于劣势,袁雨桢骤风暴雨一般的猛攻更令她应接不暇。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不得不让出大半个渡口,只抢占险要处扼守。
        按照孟玥的说法,依照现如今的形势,她最多还可固守五日。
        五日后,她若不是退出渡口北撤,便只能玉石俱焚、以身殉国。
        “是否要召开军议?”陆婷读完后,将文书放在几案上,询问鞠婧祎。
        鞠婧祎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道:“我想先听听大哥的看法。”
        “以如今行军脚程,我军不出二日即可抵达渡口,解孟玥之危。”
        嘉兴距离渡口并不算远,陆婷在出发前就已估计他们可以在孟玥难以支撑前赶到渡口。
        不过她也知道,鞠婧祎担心的并不是这一点。
        “蒋芸所领后军可有消息?”
        “据探马回报,蒋芸尚未渡河,驻扎于南岸渡口,就在袁雨桢军的东面。”
        鞠婧祎又看了看地图,紧蹙着双眉斟酌道:“如此说来,她莫不是在守株待兔……”
        蒋芸率领三万步军,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袁雨桢的后面,即使在袁雨桢初战受阻时亦未有所改变。
        按如今芸、雨两军与鞠婧祎援军的位置,当鞠婧祎到达北岸渡口时,她会被敌人夹在中间。
        鞠婧祎虽然号称率众十万,但陆婷知道他们最多只有五万人。
        兵力与对方相差无几,一旦被前后夹击,不但不能解孟玥之围,反而会面临全军覆没之危。
        然而一旦绕路前行,向西行进,又难以在五日内到达渡口。
        敌人围点打援的图谋昭然若揭,然而孟玥一旦有失则中原门户大开。
        所谓进退两难,大概就是目前的处境。
        看着鞠婧祎蹙眉苦思的模样,陆婷觉得,大概是时候拿出那样东西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紫色锦囊,递给鞠婧祎:“冯硕军师临行前给我此物,吩咐我在大人踌躇时献上。”
        “她?”鞠婧祎接过锦囊,从中取出一张纸笺,细细读过后,眉间渐渐舒展。
        “仲戌远在嘉兴,却仿若身临此境,正解我忧。”鞠婧祎将纸笺折好,收入怀中,脸上再度浮现出笑容,“伯酉,召唤众将,举行军议。”
        “是!”陆婷举手领命,转身快要走出大帐时,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去,对鞠婧祎说,“趁我去时快把饭吃了,不好好吃饭可长不高。”
        “安敢如此无礼!”鞠婧祎看似生气地大声呵斥,但还是顺从地拿起了身旁的木碗。
        依照冯薪朵的计策,鞠婧祎调转方向向南,并命令士兵做渡河的准备,佯装向蒋芸所在的南岸渡口进军。
        另一方面,她故意让袁雨桢截获自己回复孟玥的文书,上面记载了她将放弃援助孟玥、渡河南进偷袭蒋芸后军的伪计。
        正如冯薪朵预料,冷静沉稳,行军一向谨慎的蒋芸,在获知鞠婧祎意图渡河的消息后,为提防敌人另有所图,中止了夹击敌军的策略,继续驻留渡口观望局势。
        而作战勇猛,但远不如蒋芸小心的袁雨桢一旦确信鞠婧祎不会向自己攻来,便不再顾及背后,全力向孟玥猛攻。
        在成功打乱敌人的部署后,鞠婧祎果断抛弃辎重、营帐和搭建浮桥的材料,率领陆婷诸将领,以轻骑精锐急速向孟玥苦守的北岸渡口奔去。
        当他们抵达渡口时,正值太阳升起前薄雾弥漫的晨曦。
        鞠婧祎匆匆集结了部队,不经休整便命令全军向袁雨桢大营发起突击。
        完全没有料到身后会有敌军袭来的河阴将士甚至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斩于马下,几乎被这出其不意的奇袭击溃。
        然而,随着袁雨桢的一声大喝,这些惊慌失措的军士还是勉强恢复了河阴雄兵的勇气,开始集结阵势应敌。
        在鞠婧祎指挥的最后一次冲击被打退后,势均力敌的两军形成对峙之势,陆婷终于见到了那个有着河阴四梁之名的河阴名将·袁雨桢。
        她身着赤红锦袍,披挂鎏金熟铜甲,横刀立马站于阵前。
        虽然从面目上看起来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娃,但眉宇间却透露出令人望而生畏的英气。
        伫立于千军万马前犹可不怒自威,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将之器,狻猊之才。
        这果然是个好对手,陆婷暗自思量。
        “河阴上将袁雨桢在此,哪个够胆的敢来与我一战?”面对着意料之外的敌人,袁雨桢没有表现出一丝惧意,反而斗志愈加旺盛。
        “我来!”而最受不了这种挑衅的人,就是赵粤。
        只见她提戟策马,就想出击,陆婷忙伸手把她拦住。
        在涂州,赵粤一度纵酒过度,又受水淹绳缚之苦。
        这些新伤旧患,在她到达嘉兴后,一起迸发出来。
        虽然此后唐安琪一直在为她尽心调养,但赵粤身上的伤病一直反复,不久前还染上风寒,如今身上还是低热不退。
        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如今的赵粤已不是当年心无旁骛的无双之将。
        因此,赶在唐安琪前,陆婷就先将她拦住了:
        “你旧患未愈,又染新恙,怎能出战,还是让安琪代你前去。”
        “大哥,你舍不得赵粤,却舍得奴家。”听到陆婷这么说,唐安琪微微一笑,故作不满地嗔怪道。
        知道唐安琪秉性如此,陆婷也只得继续好言叮咛道:“袁雨桢非寻常之将,安琪你只须试出她的深浅便回,切不可恋战。”
        “你且看着,我去去便回。”唐安琪先安抚了一下兀自不满的赵粤,然后对着陆婷嫣然一笑,纵马而出。
        霎时间,刚刚还笑靥如花的美人已变回了冷面如玉的骁将。
        而袁雨桢见敌将出阵,也并不多言,只是举刀上前厮杀。
        两人相斗二十回合,唐安琪虚晃一招,转马回走。
        见此情势,陆婷知道胜负已分,忙与赵粤率领前阵军马冲上前去接应。
        而正追赶着唐安琪的袁雨桢见此阵势,却不停止,只是向身后一挥手,招呼自家军马上前。
        河阴铁骑飞速奔驰到主帅身边,与陆婷和赵粤率领的军马纠缠在一起厮杀。
        鞠婧祎见此情势,挥动令旗,指挥中军加入战斗。
        而此时雾气已渐散去,判明形势的孟玥见援军到来,也立刻率领残兵冲出助战。
        在一片喊杀中,腹背受敌的河阴军虽有勇将在前,但终究还是难以支撑,军势渐溃。
        而就在此时,陆婷与正在一片混战中奋勇拼杀掩护士兵撤退的袁雨桢狭路相逢。
        袁雨桢是唐安琪也有所不敌的善战者。
        如此上天赐予她一个与此人一较高下的机会,陆婷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她提起马槊,冲向敌将。
        而另一边正杀得性起的袁雨桢甚至都未看来者是谁,便奋力挥刀砍向陆婷的马槊。
        “铛”地一声,陆婷顿觉双臂一麻,手中的马槊几乎被震飞出去。
        “这就是所谓的,往者不可谏吗……”强忍着虎口的疼痛,陆婷的心中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16楼2017-02-08 17:03
        回复
          三·白马(下)
          最终,北岸渡口一战以鞠婧祎的胜利而告终。
          凭借声东击西之计,她成功地蒙蔽了敌人,对袁雨桢军实施了奇袭。
          尽管袁雨桢以猛将之姿一度稳定了军心,但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依然不得不退出渡口。
          虽然未能彻底击溃敌军,但鞠婧祎还是以一场小胜解除了北岸渡口之围,并与孟玥会和。
          而袁雨桢收拢败兵后,在渡口的东面扎下营地,与敌人形成对峙之势。
          局势已然好转,但依然严峻。
          鞠婧祎为迷惑蒋芸曾在河岸多布疑兵,又是轻骑而来,因此之前的胜利未能使他们获得太多兵力上的优势。
          而蒋芸并非无智之辈,在得到消息后一定会赶来驰援。
          胜负仍在两可之间,在用过晚饭后,鞠婧祎立刻召集众将进行军议。
          “袁氏尚在,此战难胜。”待众人到齐后,鞠婧祎开宗明义。
          “以袁雨桢的身手,即便是陆、赵二位将军恐怕也难获胜。”曾与袁雨桢交过手的唐安琪首先发言。
          尽管赵粤并不服气,但陆婷揉了揉依然发胀的肩膀,觉得唐安琪所言甚是有理。
          之前在乱军中与袁雨桢的一战,陆婷就差点失手。
          最后她还是靠掷出手戟刺中袁雨桢的坐骑,才勉强脱身。
          反倒是唐安琪能与袁雨桢交手二十回合尚且游刃有余,反倒让陆婷有些意外。
          鞠婧祎看了看赵粤和垂首无言的陆婷,又转目望向董艳芸:“芸子可与袁雨桢一战?”
          “袁雨桢骁勇善战,膂力过人。尤其是其招式怪异,出人意表。”董艳芸想了想,无奈说道,“我虽可一战,恐怕也难以取胜。”
          鞠婧祎又看向孟玥,而原本就更善于治兵的孟玥也只是以沉默相对。
          “唔……难道我军阵中无人能与这袁雨桢一战吗?”
          眼见无人应答,陆婷觉得,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她站起身来,双手抱拳,高声说道:“大人,若要擒下袁雨桢,非一人不可。”
          “……”鞠婧祎凝视了陆婷片刻,突然宣布道,“众将且退,我独自与伯酉相商。”
          “你所言者,是孔肖吟吧?”待众人离去后,鞠婧祎才有些不情愿地相问。
          陆婷当然知道鞠婧祎不愿让孔肖吟出战,但她依然如实相告:
          “阵前斩将为孔肖吟所长,且其曾在锁鸾关前力战赵粤。袁雨桢虽勇,终不及彼时赵粤。”
          “然而我与她相约之事,你不是不知道……”
          “如今形势迫人,当有所取舍。更何况孔肖吟知大人不是背信之人,必竭力死战。”
          “夺虎爪牙,又岂可轻易归还?”听到陆婷这样说,鞠婧祎目光一凛,语气似乎也开始变得冰冷。
          “娟,你我都知道,孔肖吟心有所属,绝不会归附于你。”陆婷早知鞠婧祎会如此反应,但她还是轻叹一声,继续好言相劝,“与其强留无心之人,不如任其立功离去。孔肖吟素来知恩,日后必会有所报偿。”
          “我得名剑,自当为己所用。”鞠婧祎抽出腰间佩剑,轻轻触碰着它的锋刃,冷冷说道,“若不能用,也当束之高阁,岂有赠剑于敌之理?”
          “然而人终非鞘中之剑,孔肖吟不会听任我等摆布的。”
          与冯薪朵不同,陆婷虽然善于说服他人,但有时却会用错方法。
          “此剑若是逆刃,我自当毁之,大哥勿忧。”果然,她的话,只是令鞠婧祎的语气愈加僵硬。
          “……”陆婷知道,以鞠婧祎的果断,她未必不会真的做出这种事来。
          因此,沉默了片刻,她终究还是说出了最不该说的话:“若是冯硕在此,必定也会赞同之前我所言……”
          “陆婷!”结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鞠婧祎的怒喝打断了。
          只见鞠婧祎手腕一转,手中利剑已然指向陆婷:“你不要以为,我必须对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言听计从。”
          寒彻如冰的话语,顿时令陆婷怔住了。
          与鞠婧祎之间的信赖和亲密,有时难免使她忘记了彼此之间的君臣之别。
          而如今持剑而立的鞠婧祎,终于令她想起来,眼前这个玲珑小巧的少女,早已超越了自己,成长为逐鹿天下的一方霸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陆婷再次想到这句话,她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冯薪朵会在临行前将它送给自己。
          如今的陆婷,已非生杀予夺的太尉。
          如今的冯薪朵,已非端坐高堂的天子。
          而如今的鞠婧祎,才是寄托着众人的志向和希望,独自奋进的君主。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陆婷,露出一抹微笑。
          “然而知人善任、从谏如流,这不正是大人胜于林意思之处吗?”她微笑着对鞠婧祎说道。
          这一次轮到鞠婧祎惊讶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不是亲耳所闻,真想不到大哥你也会说出这样的阿谀之言。”
          说着,鞠婧祎将佩剑收回鞘内,之前的怒气似乎已在不知觉间烟消云散。
          “你是对的,留下孔肖吟终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执念而已。如今想来,在此时任性终无益处。”
          说完这句话,鞠婧祎俏皮地向陆婷眨了眨眼睛,然后立刻恢复了主君应有的模样:“即刻向嘉兴传令,召孔肖吟前来助战。”
          在孔肖吟归降后,鞠婧祎见她的坐骑瘦弱,曾仿效陆婷赐马赵粤,赏赐孔肖吟名驹·碧蟾。
          这匹与赵粤的红绳毛色相异但种出同源的异域宝马可日行千里,故孔肖吟得以赶在开战之前及时抵达渡口。
          鞠婧祎吩咐为风尘仆仆的孔肖吟送上酒食,却被孔肖吟谢绝。
          陆婷知道,自己的这位挚友如今心在战场之上,早已忘了饥渴的感觉。
          两军再度摆开阵势,旌旗招展之间,袁雨桢依旧红袍铜甲,一马当先。
          之前的失败看来完全没有令她气馁。
          “此人就是袁雨桢?”身着绿袍金甲的孔肖吟骑在墨绿色的碧蟾马上,立在陆婷身侧,斜睨着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的河阴上将,懒洋洋地问道。
          “正是,此人骁勇,不可小觑。”陆婷点点头,虽然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过这句话其实也并非虚言。
          “是吗?”而孔肖吟还是以往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两军开战前甚嚣尘上的氛围也无法令她紧张起来。
          “尔等阵中可有个使马槊的,出来一战!”正在这时,袁雨桢上前一步,高声叫阵。
          “看来不须孔某出手了。”孔肖吟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陆婷,笑着看向身旁。
          看来自己被这家伙盯上了。
          陆婷有些不满地咬了咬嘴唇:“也好,我上去和她过上几招,也好让你看清她的深浅。”
          说完,陆婷一夹马肚,来到阵前。
          见到陆婷上前,袁雨桢盯着她手中马槊看了片刻,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突然开口发问:“来者可是姓陆?”
          “我乃讨寇校尉·陆砥。”陆婷有些不明所以,但依然报上姓名。
          “孙三常提起她有个身手了得的大哥……”袁雨桢又盯着陆婷看了几眼,语气中流露出几分不屑,“不过昨日我曾与你交过手,你好像没她说得那么厉害。”
          孙芮那家伙,都已经在河阴结识到友人了吗……
          这虽然令陆婷感到欣慰,但袁雨桢之后的话,却让她难以抑制地感到无名火起。
          这位河阴的上将,也是个耿直到会令人怒火中烧的家伙。
          她松了松肩,举起手中的马槊:“正待今日再教训你。”
          “还怕你不成。”话音未落,袁雨桢便已挺刀冲来。
          陆婷见她来势汹汹,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用轻巧的招式与她周旋,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她的进攻。
          这样来来去去走了几个回合,陆婷就已明白,为什么袁雨桢会被董艳芸评价为“招式怪异”。
          她的招式的确异于常人,那是因为她一直在以使矛的手法挥舞手中的大刀。
          凭借过人的臂力,她将矛灵巧的刺、戮之法变化为刀猛力的斩击,而这样异化的招式自然会令人防不胜防。
          不过一旦能看破其中玄机,便可以轻易地掌握她的路数。
          陆婷试了几个回合,已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终究还是不能战而胜之。
          若换做过去的陆婷,大概十合左右便可将这个年轻气盛的袁雨桢挑落马下吧。
          可惜如今她的气力一日不如一日,有些事情已经不是想做便能做得到了。
          陆婷有些遗憾地思忖着,所幸如今要击败袁雨桢的,另有其人。
          此时,就在陆婷的身后,孔肖吟正饶有兴味地观看着两人对决。
          眼见陆婷渐渐处于下风,有些心焦的鞠婧祎纵马来到孔肖吟身旁。
          “将军且看这敌将如何?”她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正将陆婷一点点逼退的袁雨桢。
          “自恃勇力而肆意胡为,又与学步顽童何异?”有别于面色严峻的诸将,孔肖吟飒然一笑,“此等小子,且待孔某为大人擒之。”
          话声刚落,孔肖吟一拍马背,座下碧蟾便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
          听到背后马蹄声响,陆婷知是孔肖吟前来,忙以左手摸向腰间手戟,假作要投掷状。
          “又想用这招,岂会再让你得逞?”之前吃过暗亏的袁雨桢忙架刀防守。
          趁此机会,陆婷荡开阵脚,让过一旁。
          “如今看来,河阴上将也不过尔尔,不值一战!”脱身前,她还不忘趁势挑起对手的怒火。
          如此近乎被戏耍的方式无疑令处处得势却始终未能击败陆婷的袁雨桢更加心浮气躁。
          但陆婷已然离远,性格爽直的袁雨桢索性将所有怒火发泄到向自己冲来的孔肖吟身上。
          “上将对阵,哪个不要命的敢来侵扰?!”袁雨桢怒喝一声,便举刀劈去。
          “嘭!”
          昨日她奋力的一斩,几乎震裂陆婷的虎口,最终令陆婷负痛而走。
          然而今日同样的一击,袁雨桢只听到沉重的一声闷响。
          然后在惊讶地看到自己的刀被另一把刀稳稳架住的同时,她竟感觉到双臂一阵酸麻。
          站在自己身前的,是比那个陆婷要可怕得多的对手。
          当袁雨桢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那个风驰电掣般掠过的身影已伸出手臂,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抓了下来。
          几乎没能做出什么反抗的动作,袁雨桢便已被那人夹在了臂弯之间。
          事实上,直到失去意识前,袁雨桢甚至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没能看清楚。
          最后映入她眼帘的,唯有一缕随风飘扬的灰色长发。


          26楼2017-02-10 17:10
          回复
            四·延津(上)
            蒋芸收到袁雨桢兵败的消息时,是一个下雨的午后。
            与此前无数次收到胜利或失败的消息时一般,蒋芸的面色镇静如水,就如同眼前那个浑身浴血的士兵只是在报告日常的无关紧要之事。
            她甚至未曾对这位生还者的侥幸予以褒贬,只是不动声色地吩咐属下领她下去休息。
            然后,她招来斥候,命他们即刻前往北岸渡口查探,务必要弄清袁雨桢的生死和敌军的动向。
            接着,她以平易的措词迅速拟就了报告袁雨桢败北的文书,命传令以快马送往雍城。
            做完所有这一切后,整个营帐中终于只剩下蒋芸一个人。
            这时,蒋芸才拿出那个士兵带来的“袁”字旌旗碎片,一遍又一遍地观看,任由焦躁的怒火在自己体内窜动,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焚烧殆尽。
            蒋芸和袁雨桢已经相识几许,连蒋芸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蒋氏和袁氏在燕州的同一座郡城中毗邻而居,世代交好。
            蒋芸和袁雨桢更是从小就一起食饮,一起玩耍,一起练武,一起从军,最终一起成长为威震河阴的名将。
            蒋芸性格沉稳,不喜多言,但却可以在默默无闻间做好所有事。
            而袁雨桢却个性爽直,风风火火,常因莽撞和匪夷所思的异想天开闯下许多大大小小的祸事。
            而每每为袁雨桢善后的那个人,就是蒋芸。
            从幼时为她接好弄断的琴弦,到成为一军之将后为喜好冲锋陷阵的袁雨桢镇守后军。
            这么多年来,蒋芸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袁雨桢大闹一番后为她收拾残局。
            这两个性格天差地别之人,渐渐从难分彼此的青梅竹马,成为了战场上配合无间的好搭档。
            在深受门第之见影响的河阴,军队中也是等级森严。
            出身与资历,即使是在行伍之中,也往往比才能重要。
            这使得像蒋芸和袁雨桢这样的年轻人自入伍时便遭受排挤和压制。
            然而,这样的挫折并没有使她们消沉,反而使蒋芸变得更加沉静,而袁雨桢则更加狂放。
            如火一般炽烈的袁雨桢,与如水一般冷冽的蒋芸。
            个性截然相反的却又彼此照应的两人,最终在林思意平定河阴的战斗中脱颖而出。
            他们合力击退了强大的敌人,在林思意反败为胜的几次大战中立下累累战功。
            只要袁雨桢冲锋在前,蒋芸便可以站在阵后,波澜不惊地注视着战场上的一切。
            然后,她会选择在最适当的时机率军出击,成就袁雨桢的勇猛,或制止袁雨桢的鲁莽。
            在河阴时一切就是这样,如今也本应如此。
            然而在袁雨桢功败垂成,生死未明的此时,以往对一切都成竹在胸的蒋芸却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起初,当蒋芸得知鞠婧祎的部队转向南进时,她也曾判断这只是敌人的扰敌之计。
            然而当斥候打探到敌人真的开始在河畔征收船舸、搭建浮桥,似乎真的要渡河时,蒋芸犹豫了。
            这不仅是因为袁雨桢送来截获的文书。
            更因为依照当时的情势,围魏救赵、切断己方后路才是敌人解除北岸渡口之围最适宜的选择。
            孟玥的防守坚韧,袁雨桢一时强攻不下。
            而供给袁雨桢部队的大量辎重物资都囤放在蒋芸的后军。
            一旦自己陷于敌人的围攻,那么袁雨桢恐怕连返回河阴的退路都断绝了。
            在这样的顾虑下,蒋芸才决定改变了之前的计划,在南岸渡口稳固防守,严阵以待。
            然而,她等待了一日又一日,却始终没有等到敌人的到来。
            尽管派去刺探消息的斥候回报载满敌人辎重的大营依然驻扎在河畔,
            尽管敌人迁徙村的百姓,收割沿岸粮食的报告不断传来,
            鞠婧祎大军却如同消失了一般,始终没有在河阴出现。
            然后,袁雨桢败北的消息传来。
            这次也许遇到了一个难以战胜的对手。
            蒋芸感到心烦意乱,却又不知该怎样将这份焦急发泄出来。
            当初发兵之时,考虑到对手是鞠婧祎,蒋芸就曾请求林意思让罗兰或李芳同行。
            然而,林意思却自信地笑着说:“卿在,犹如营中置一博士。”
            林思意信任的笑容,如今就如同一条鞭子一般,狠狠地抽在蒋芸的心上。
            如果自己可以像袁雨桢那样再大胆一点,如果自己可以不一味求稳,如果……
            悔恨如同烈火一般燃烧在蒋芸如水的心上,升腾起蔽人心智的黑烟。
            生性冷静的蒋芸第一次体会到一股想要不顾一切的躁动。
            几日后,斥候传来确定的消息,袁雨桢还活着。
            她被敌方一大将所俘,囚禁于军中大营。
            同时,雍城传来回书,根据内应所报,由于兵力不济,敌人将放弃北岸渡口。
            她们将运送被虏获的战俘、军马和粮秣诸物往东进发,迂回撤往嘉兴。
            虽然在北岸渡口的战斗中获得胜利,但鞠婧祎方也蒙受了一定的损失,蒋芸率领的后军如今在人数上占优。
            而对于袁雨桢的功亏一篑深感不服的林思意已亲率大军从雍城出发,不日将抵达南岸。
            这就意味着,还有救出袁雨桢的机会。
            因此,蒋芸毫不迟疑地决定遵从林思意和她的谋士们定下的策略:先行渡河,在半途对鞠婧祎进行截击。
            很快,林思意内应的情报就获得了斥候的证实,根据他们的报告,鞠婧祎军已然拔营起寨。
            先行部队由赵粤和唐安琪率领,已率先向东进发。
            只是此次与往常部署不同,敌人未将俘虏和辎重安置在后军,反而将他们置于前军。
            或许对方是出于防备追击的考虑——若是如此,那么出击拦截便是正确的选择。
            如此判断的蒋芸一面继续探查敌人行踪,一边继续向北行进。
            之后几日斥候的回报大致相当,敌人依照当初内应透露的路线缓缓行进,俘虏和辎重依然被安置在部队的最前方。
            而已渡河越过北岸的蒋芸,正距离敌人和被敌人俘虏的袁雨桢越来越近。
            蒋芸罕有地加快了行军的速度,疾行几日后,终于亲眼看到了敌人那支迤逦行进的队伍。
            当时,蒋芸率军在一片河堤之上,居高临下,因此敌人无法看见他们。
            敌人依然保持着往日的行军速度,散漫而拖拉。
            行进最缓慢的辎重放置在前方,拖慢了整支军队的速度。
            骑兵们为了保蓄马力,皆牵马步行。
            一些个性散漫之人甚至都没有披挂甲胄,连头盔也挂在了马鞍旁。
            只有几个领军的将领还披挂整齐地跨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驱马在部队前后巡弋,维持着聊胜于无的秩序。
            当然,这一切对于蒋芸都毫无意义。
            她冷漠的视线扫过如待宰羔羊一般毫无防备的敌人,最终停留在队伍最前列缓缓行进的一辆囚车上。
            被关在囚车里面之人,正是袁雨桢。
            “全军突击,务必救出袁将军。”蒋芸匆匆下令后,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她的属下不禁面面相觑,他们的主帅素来严谨,从未行过此等贸然冲阵之事。
            他们并不知道,这几日蒋芸对于自己的严谨是有多么地悔恨。
            最终,他们中的一部分率领轻骑跟随在主帅身后向敌人疾驰,其余人则率领步军随后缓行。
            运送辎重的士兵猛然见有敌来袭,立刻四散奔逃。
            辎重粮车被他们随意地丢弃在路上,阻拦住了蒋芸前进的道路。
            蒋芸并未多想,命令手下兵士分散开来,下马归整四散丢弃的辎重,而自己径直朝袁雨桢冲去。
            坐在囚车中的袁雨桢见到蒋芸,并没有像以往那般露出欣喜的表情。
            她紧张地抓住囚车的栅栏,大张着嘴,仿佛在焦急地朝蒋芸叫喊着什么。
            然而素来与袁雨桢心有灵犀的蒋芸,此时却没有听见,也没有想去听。
            一心想要将袁雨桢解救出来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当她的士兵为了阻拦道路的辎重而打乱了阵型时,之前那些溃不成军的敌人,已然披挂整齐,备鞍上马。
            在赵粤和唐安琪的率领下,这些骑兵如同蓄谋已久一般,趁着蒋芸的兵士收拢辎重的机会,竟反将他们团团围住。
            此时蒋芸大部分的主力步军仍在河堤前的山坡上向下行进。
            他们眼看事态有变,想要加速赶往救援,却被一支突然从侧翼包抄而来的伏兵截住去路。
            高举“陆”字旌旗的骑兵与集结在“孟”字旌旗下的强弩手相配合,巧用地势之利,将他们阻拦在了山坡上。
            兵分两处、孤立无援,蒋芸的部下就如同刀俎之下的鱼肉一般,惹人宰割。
            而敌人的呼号和同伴的死亡,瞬间将恐惧散布到每个人的心中。
            当蒋芸发觉这一切的时候,她手下的士兵已开始溃逃。
            果然,还是中了敌人的诡计吗?
            目睹着眼前的纷乱,一直被悔恨之火搅乱着心神蒋芸,却突然恢复了些许的平静。
            身处逆境,便更要反败为胜。
            冷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她在内心中这般督促自己道。


            30楼2017-02-13 17:38
            回复
              五·延津(下)
              袁雨桢的战败使一向冷静的蒋芸陷入了久违的烦躁。
              渡河北行,意图奇袭敌军、救出袁雨桢的她,反而陷入了敌人的包围之中。
              危急的局势终于使蒋芸寻回了往日的冷静。
              她的神情再次变得镇静,如水般冷澈的目光谨慎而机敏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敌人将辎重放在最前方,以散漫的方式缓慢行军。
              这在如今看来,与其说是一种松懈,不如说是一个诱饵。
              更何况他们还利用河堤的盲点,布置了一支足以将她的部队一截两断的伏兵。
              蒋芸是凭借林思意派入敌军的内应,才掌握到敌人的行踪。
              如今看来,似乎敌人也凭借着相同的伎俩,获取了她的行踪。
              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此地就是一个陷阱,而袁雨桢便是其中的诱饵了。
              不过如此也无妨,河阴将领原本就擅长在凶险的战场上大放光芒。
              如此决意的蒋芸,微笑着对囚车中的袁雨桢说:“你且稍待,我之后便来救你。”
              袁雨桢用力地点点头,从小她一直毫无犹疑地相信着蒋芸,而蒋芸也从未使她失望过。
              离开袁雨桢,蒋芸纵马赶到惊慌失措的兵士们身旁,厉声呼喝。
              一些人听到主将镇定自若的声音,便不再慌乱,开始聚集到她的身边。
              尽管依然有同伴死于乱箭和践踏中,但很快一支可战之师便在蒋芸的身后成型。
              蒋芸看了眼囚车中的袁雨桢,挥舞长矛,开始指挥士兵们突围。
              而此时阻拦在她面前的,是敌方的大将:赵粤和唐安琪。
              “蒋芸休走,速速下马就擒。”一直抱恙在身的赵粤近日稍感精神,重新在战场上生龙活虎起来。
              然而,这一次她遇到的对手却并不是袁雨桢。
              面对气势汹汹的来将,蒋芸并不慌张,也未激奋。
              她冷静地按住手中长矛,抽出腰间庾弓,张弓搭箭,瞄向赵粤的眉目。
              作为世代习武的家族,蒋氏精于使矛,而袁氏善用弓、刀。
              儿时习武,蒋芸知袁氏刀法过于刚猛,袁雨桢又性格冲动,怕她在战场上吃亏,故将自家使矛之法倾囊相授。
              然后,她让袁雨桢将使矛之法融入刀术之中,才有了袁雨桢如今这套令人防不胜防的古怪招式。
              而作为回报,袁雨桢将袁氏的另一项绝学·弓术,倾囊相授。
              对于不时心猿意马的袁雨桢而言始终难以掌握的弓术,很快就被心如止水的蒋芸修习得如臻化境。
              她不使硬弓,却专用猎射鸟兽的庾弓,虽弓力稍弱,不利远射,但却可于须臾间连发数箭,令敌人防不胜防。
              而且尽管是电光火石间的速射,冷静的蒋芸却可使射出的每一箭都命中准星。
              面对一心求战的赵粤,蒋芸手起弦动,飞速向她射出两箭。
              毫无防备的赵粤未料到敌人竟会在如此近的距离以迅雷之势举弓射箭,一时未曾防备。
              纵使她身手敏捷,也难免闪避不及。
              所幸她身边尚有一个与蒋芸一般冷静的唐安琪。
              她几乎凭着天生的直觉察觉到危险,下意识以斧柄一拨,挡住了几乎就要射中赵粤左目的第一箭。
              而与此同时,同样感觉到什么的坐骑·红绳猛地前蹄跃起,为赵粤挡住了转瞬而至的第二箭。
              这一箭没入红绳颈下,红绳作为久经战阵的名驹,虽未立刻被这一箭射倒,但却也难以再战。
              蒋芸趁机向眼前的敌人连射数箭,唐安琪护住坐骑负伤的赵粤,勉强挡下。
              见此时赵粤断已不可再战,唐安琪抢先纵马上前,挥斧砍向蒋芸。
              蒋芸见唐安琪侵入身前,从容地收起弓箭,举起了一直按在鞍前的长矛。
              心思缜密的两人,进行了一场斗智斗勇的对决。
              一矛一斧不断挥动,每一招都暗藏杀机,同时却又被对手巧妙化解。
              两人来来回回交手数合,虽未分胜负,但心有旁骛的唐安琪终还是稍逊一筹,渐渐陷入苦战。
              而蒋芸踊跃的身姿大大提振了河阴将士的士气,他们不断冲击着围困住自己的敌人。
              赵粤和唐安琪的骑军渐渐已无法维持住合围之势。
              就在此时,突然敌军阵中一阵喧嚷,蒋芸趁隙望去,只见十数骑跟随一将从其阵中出来。
              “奉司空大人将令,孔某前来助阵。”
              一个稍显稍显慵懒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唐安琪一面与蒋芸交战,一面还要顾及坐骑负伤的赵粤,早已感力有不支。
              如今她听见孔肖吟到来,总算是安下心来,忙趁机闪身退开,回到赵粤身旁。
              而未知来者底细的蒋芸也不追赶,只是持矛立在原地。
              她抬眼细看,只见来者身姿绰约,绿袍金甲,提偃月刀,跨碧蟾马。
              最为显眼的是她那飘散在身后的灰发,长可及腰,令人称羡。
              此人便是擒下袁雨桢的大将?
              不动声色的蒋芸暗暗攥紧了手中的长矛。
              袁雨桢有怎样的身手,自是蒋芸最清楚。
              面前是可生擒袁雨桢的对手,自己究竟应如何应对?
              面目上冷漠如常的蒋芸,在内心中飞快地思索着。
              而孔肖吟依旧是往常那闲适的模样。
              “此人便是蒋芸?”她悠闲地举起刀,随意地指了指蒋芸的方向。
              唐安琪点点头。
              “此子倒有几分资质,可以一战。”
              话音未落,碧蟾马已朝蒋芸奔去。
              与之前慵懒的气质截然不同,一旦冲向敌人,那人顷刻间变得如下山猛虎般危险。
              或许是因为如此,面对如赵粤一般猛扑过来的孔肖吟,蒋芸却难以如之前那般从容。
              原本对于这般凶猛的敌人,防不胜防的箭矢是最好的武器。
              然而如今面对孔肖吟,蒋芸却莫名地感到犹豫起来。
              仿佛一个不祥的声音一直不断在内心中提醒着她,这一箭射出去将是败亡之始……
              为何会这样?蒋芸来不及考虑。
              “果然还是须先用箭……”
              斟酌了片刻,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的蒋芸咬咬牙,最终还是决定遵从理智的判断,张弓搭箭。
              然而,面对呼啸而至的利箭,孔肖吟却并未如赵粤那般猝不及防。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只见她轻巧地闪过一箭,挥刀挡下一箭,在闪避间霎时已逼近蒋芸身前。
              “果然如此,然而……”
              对于这样的挫败,蒋芸并未慌张。
              她轻吁一口气,挺矛刺向来人。
              面对强敌,蒋芸穷尽平生所学,竭尽一身之力,向孔肖吟发出了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击。
              然而每一次,她手中那支暗藏杀机或直指要害的矛都被对方以举重若轻的方式轻巧避过。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蒋芸突然开始明白,为什么袁雨桢会输给眼前这个对手了。
              并不是力不能支,也并非技不如人,她们和孔肖吟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尽管她与袁雨桢也是经历过浴血奋战的将领,然而与眼前这位透着莫名骇人气息的孔肖吟相比,她们依然只能是她口中的“黄口小儿”。
              无论身在何方,无论胜败若何,孔肖吟一旦踏入战场,便会成为这片战场的主人。
              众人的目光都锁定在她的身上,众人的生死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云淡风轻却又不容置喙地掌握着战场上一切,这就是名为孔肖吟的强者。
              只要她横刀而立,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只要她铁骑飞驰,便已足以使敌人心惊胆寒。
              这是以不可计数的生死相搏融入出神入化的技艺,以无数人的生死和荣辱炼化而成的战场上的无上之姿。
              比横扫千军的鬼神更为慑人,比百战不殆的军神更为纯粹。
              所谓,以武入圣者,便是此人。
              这样的对手,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
              冷静地思索着的蒋芸,无奈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么,至少自己不可重蹈袁雨桢的覆辙。
              如此判断的蒋芸,虚晃一矛后调转马头,夺路而逃。
              纵使一时失败,至少要保全己身。
              如此,便还有转败为胜、救出袁雨桢的机会。
              如此,便可将此人在敌军阵中的消息送返河阴。
              如此坚信的蒋芸,驱策着座下的战马,奋力飞驰。
              然而在孔肖吟的阵前,如此忍辱负重的奔逃,却也已是徒劳。
              只见孔肖吟一拍座下碧蟾马,转瞬之间便已赶到蒋芸的身后。
              “小子,哪里去?”
              随着孔肖吟的一声浅笑,偃月刀刀锋一转,沉重的刀背结实地拍在蒋芸的身上。
              背后一阵剧痛,蒋芸顿时感觉喉间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而几乎在同时,她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掉下马来。
              原来,在此人的面前,自己来败走的资格都没有啊。
              在丧失意识前,蒋芸略感遗憾地想道,
              可惜,终究还是无法救出你,俊俊。


              35楼2017-02-14 17:37
              回复
                六·官渡(上)
                争夺渡口的战斗,最终以袁雨桢和蒋芸失手被擒,鞠婧祎大获全胜而告终。
                然而这样的胜利并不可喜,在蒋芸溃败后不久,林意思亲率河阴主力大军压境。
                之前在与袁雨桢和蒋芸的战斗中鞠婧祎早已拼尽全力,不会在此时以卵击石。
                因此她果断选择撤退,将渡口和北岸的领土拱手相让,从而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时机。
                在嘉兴休整的短暂时刻,孔肖吟功成身退,依照当初归降时的约定,挂印而去,只身向南。
                而除了这唯一的损失外,事态大致依照鞠婧祎和冯薪朵当初的谋划进展。
                在冯薪朵的调略下,何晓玉再次向嘉兴献上降表,接受了扬武将军的敕封。
                当然,此时的何晓玉拒绝派出援军,只同意为嘉兴防备陵州。
                有曾艳芬这样的谋士在身旁,何晓玉的顺服显然是权宜之计。
                最终她还是会依据局势而动,不过对于鞠婧祎而言如今这般已然足够。
                至于陵州方面,林意思一再派出使者前往游说,立足于固守本土的莫寒依旧没有答应出兵。
                她只是接受了林意思相约天下诸侯同讨鞠婧祎的檄文。
                这符合莫寒一贯的行事风格,秉持大义,但绝不会让外边的战火波及到自己的领民。
                而在东南边境,当初鞠婧祎在压制琻州时命董艳芸率军接管了无人看守的东都,恢复了东南关隘的防守。
                自陆婷失势后,东南边境二州新近崛起的首领是李宇琪和陈问言。
                李宇琪属名将之后,李氏一族世代叱咤东南多年,在异族和军民心中都具有很高的威望。
                从小出生在边疆为李宇琪铸就了一颗战士的不羁之心,她占据郡县,私募骑兵,在天下未乱之时便已几度反逆朝廷。
                当初陆婷尚在边境时,持朝廷旌节的她便曾与李宇琪数次交兵,双方互有胜负。
                最终,陆婷联结东南诸将,协同王都派来讨逆的军队,才勉强以兵力优势迫使李宇琪对天子表示顺服。
                如今天下纷乱,东南无主,李宇琪自然趁势而起,把持东南,摆脱了朝廷的节制。
                陈问言则是与陆婷一般,由朝廷派驻东南边境的将领。
                她与何晓玉、董艳芸等将官交情匪浅,与异族和李氏也常有联络,此前一直在边境充当各方的调停者。
                在陆婷离去后,她眼见东南边境形势已变,遂与李宇琪联合,集结成东南边境最强的势力。
                称雄东南的二人,原本欲趁乱世之机,西进中原,然而董艳芸的到来阻遏了她们的雄心。
                眼见入关无望,陈问言在与故交董艳芸交涉后,与李宇琪一起对朝廷表现出恭顺之意。
                虽然一直有传言说,当年李宇琪也曾接受天子密诏,以此作为入关勤王的借口。
                然而对于容易满足的边境武将而言,如今丰厚的赏赐和封爵已足以使她们甘愿暂时驻留在东南边境。
                江右原本是最大的威胁,霸气纵横的刘佩鑫占据江右六郡后,早有逐鹿中原的雄心。
                然而在一统江右的征程中,刘佩鑫对于世家大族过于强硬的态度最终牵绊住了她前进的脚步。
                不久前,刘佩鑫在一场近乎于阴谋的刺杀中身负重伤,至今生死未卜,已无暇南顾。
                就这样,鞠婧祎总算在与林思意的对决前暂时摆脱了四面受敌的窘境。
                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一旦此战失利,时刻虎视眈眈的诸侯们还是会趁虚而入,落井下石。
                未来的一切,都赌在与林思意一战的胜负上。
                或许正因为如此,鞠婧祎不敢怠慢,在稍事休整后即率领大军出发,并命令此前一直留在嘉兴督运粮草的冯薪朵随军辅佐。
                因之前的失败而耿耿于怀的林思意也立刻出兵迎战,最终她们在扼守嘉兴的要冲之地相遇。
                林意思宣称率领着三十万大军,实际兵力大致在十五万上下。
                鞠婧祎一方,此前一战后剩余的兵力加上冯薪朵从各处征调的戍卒,总数也未超过八万。
                人数的差距令令林思意在最初的几次交战中均获得小胜。
                但她知道鞠婧祎是多谋之人,因此未曾冒进。
                而鞠婧祎虽然连败几场,但所幸未失地利。
                因此,尽管敌众我寡,但鞠婧祎勉强与敌人在此要冲之地相持。
                将领方面,尽管河阴损失了蒋芸和袁雨桢两名勇将,但孔肖吟也在擒获此二人之后不辞而别。
                冯薪朵从当时陆婷写给她的信中得知,她们在追击蒋芸的败军时似乎曾看见徐晨辰的身影。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孔肖吟才会谢绝冯、陆二人的挽留,南下河阴。
                当然,冯薪朵料得无论徐晨辰还是孔肖吟终不会为林意思所用。
                因此孔肖吟的离去虽然可惜,但也就与芸、雨二人大致相抵。
                最令冯薪朵忧心之事,还是辎重钱粮之事。
                如今驻军之地离嘉兴不远,粮道通畅,运粮比河阴要便捷太多。
                但若说林思意烦忧的是如何将河阴用之不尽的粮草安全运往前线,
                那么如今令冯薪朵烦扰的却是,如今僵持在此地的数万军事正如蝗虫般飞速消耗着嘉兴的存量和税赋。
                作为曾经的督运粮草之人,冯薪朵最清楚他们最终能支撑多久。
                事实上,林思意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此地相持一年,鞠婧祎的军队恐怕就会因缺粮而溃散。
                因此,如果无法在粮尽之前寻找到决胜的时机,那么最终的结局一定会是失败。
                “大人唤你过去。”正如此思索着,冯薪朵突然见陆婷走入营帐。
                她身着胡服,未披挂甲胄,但手中却持着一柄大盾,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冯薪朵当然知道陆婷为什么会这么做。
                在另一边的营帐中,林思意眼见相持不下,于是命人砍伐树木,堆土作台,与土堆之上设楼橹五十余台。
                然后,她分拨军中精锐弓弩手站于高橹上,以梆响为号,日夜对着鞠婧祎军营中攒射。
                楼橹高耸,站在望楼之上整个鞠家大营都可一览无余,营中之人几乎成了这些弓弩手的活靶子。
                为了防备敌军的射击,陆婷将冯薪朵拥在臂弯中,紧紧护在盾牌下,另一手挥舞手戟不时挡出从难以预料的方向射来的飞矢。
                如此这般,从冯薪朵的营帐到中军大帐不过百步的路程,她手中的盾牌上已插满了十数支箭矢。
                而营中的士卒,几乎连睡觉的时候都需要拿着盾或遮箭牌防备敌营中的一声梆响,脸上的倦怠厌嫌之色可想而知。
                僵持日久,兵力占优的林思意也知道鞠婧祎不会轻易出战。
                为了逼迫鞠婧祎退出此要冲之地,于是想到了如此绝妙的扰敌之法。
                如今鞠婧祎召唤她前去恐怕也是为了破解眼前的困境,幸好冯薪朵已有应对之策。
                “军师稍待,容在下先行通报。”来到中军大帐,冯薪朵和陆婷被值守的董艳芸拦在了帐外。
                以往像冯薪朵和陆婷这样的亲近之人本可以不经通传,然而如今董艳芸却不敢疏忽。
                不久前,营中刚发生司空府从士意图刺杀鞠婧祎的事件。
                当时多亏原本已离去的董艳芸突然预感到危险,及时赶回大帐,才擒下了刺客。
                刺客的意图显然而见,河阴之人是想要效仿江右刘佩鑫遇刺重伤的故事。


                39楼2017-02-16 17:51
                回复
                  2025-09-11 11:57:15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自那之后,董艳芸就几乎不再离开中军大帐,日夜守卫在鞠婧祎近侧,而往来盘查自然更加严厉。
                  “娜娜在嘉兴可好?”趁着等待的片刻,陆婷突然问道。
                  “……”听到万丽娜的名字,隐藏于面纱后的冯薪朵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
                  若不是事关紧要,冯薪朵万万不愿将万丽娜一人留在嘉兴。
                  林思意对于中原的侵攻,并不仅仅在兵戈之上。
                  每一日,怀揣林思意书信的秘史都会出现在中原的各州郡县,向那些惴惴不安的官员们传递河阴的消息。
                  大义、威望、权势,林思意和她的谋士们将这些世人系念之事化为文墨,希望凭此将那些心思各异的文臣武将们笼络到自己这一边。
                  在渡口之战结束后不久,林思意就曾成功以书信挑起二位据守州郡的将领叛乱。
                  幸亏冯薪朵处置得当,软硬兼施,以最小的代价平息了叛乱。
                  而如今在嘉兴,据说但凡食俸千石以上者,皆与林思意有书信往来。
                  不仅是那些林氏的门生故吏,甚至是当年随鞠婧祎起兵,由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也身在其中。
                  事实上,即使是冯薪朵自己,也曾接收过来自于河阴的书信。
                  而且出于某些原因,她与写信者之间的联络至今仍未断绝。
                  在如此的情势下,如今的嘉兴是如何的氛围可想而知。
                  冯薪朵尚在嘉兴时,她还可通过众人的神色和言谈判断出谁心怀异志,而谁又意图两边取利。
                  而她就可据此因势利导,或以威严,或以怀柔,使朝中大臣们依然能顺服行事。
                  然而,如今只有万丽娜一人留在嘉兴……
                  很多时候,冯薪朵都觉得,相对于自己,万丽娜更像当年的陆婷。
                  只是,与历经沙场的陆婷相比,尚且年轻的娜娜更加率真,也更加单纯。
                  对于这个年岁的少女而言,这些特质原本难能可贵。
                  但是在朝堂之上,上述种种只会让她陷入比当初的陆婷更艰难的处境。
                  然而,这是万丽娜终究要面对的考验,尽管如今为时尚早……
                  “玉不琢不成器,一切都看她自己的了。”
                  听到冯薪朵这样说,陆婷似乎有些焦急地皱了皱眉。
                  冯薪朵知道她大概想说什么,但最终陆婷还是与她所想的一般,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人啊,事到如今还是无法直率地表达出关切之情。
                  冯薪朵强忍住想要捏一捏陆婷脸颊的欲望,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此时,董艳芸正好从大帐中出来,告诉她们鞠婧祎命她二人进去相见,只是在进账之前暂时收下了她们的佩剑和陆婷的手戟。
                  步入大帐,冯薪朵看见鞠婧祎坐在案几旁,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拿着一张文告看着,眉宇间隐有痛苦之色。
                  她知道,在初次征伐涂州时,鞠婧祎便染上了头风之疾。
                  此后鞠婧祎尽管多次以汤石调理,但这病却不时发作,一直未能根除。
                  如今随着战事陷入僵持,大概是每日过度的思虑使这顽疾发作得更加频繁。
                  “大人,是否要传军医?”陆婷见鞠婧祎表情如此难受,忍不住问道。
                  “无须,良药已在我手。”看见陆婷和冯薪朵,一直蹙着眉头的鞠婧祎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她甚至恢复了些许少女顽皮的模样,有些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文告。
                  冯薪朵上前一步,才看清原来鞠婧祎手中拿着的正是林思意传送各州,讨伐鞠婧祎的檄文。
                  冯薪朵早在嘉兴时便已看过这篇檄文,知道这是一篇尽刀笔之能事的狠辣文章。
                  它以鞠婧祎略显低微的家世入手,在冷嘲热讽之间将鞠婧祎的出身、行事、私德批驳得一无是处。
                  在这片檄文中,鞠婧祎被描述成贪残暴虐、篡权窃国的得势小人,是令皇室衰弱、天下纷乱的罪人。
                  即使旁人看到这篇文章,也不免色变,更何况身为当事者的鞠婧祎。
                  只见她一字一句地阅读着那如利刃一般的鞭挞之言,汗水一点点从额头沁出,双眼中迸发出炽烈的杀意。
                  而令冯薪朵感到惊讶的是,随着冷汗滴落,鞠婧祎微蹙的眉头竟然渐渐舒展。
                  当通篇读完檄文后,鞠婧祎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来,原本神色中隐现的痛楚已一扫而光。
                  “想我出仕以来,也算秉持中正。纵使奉迎天子,位列三公,亦勠力上国,未忘初心。不想竟也被贬斥至此。”
                  鞠婧祎笑着指了指手中的檄文,言语中竟暗含些许赞赏之意,
                  “文笔如刀,诚如是也。仲戌可知此文出于何人之手?”
                  “此文乃名士张雨鑫所作。当年她下狱获释后往江右求学,学成归来经李芳举荐入林意思幕,主掌文笔。”
                  “就是那个陆婷失势后唯一敢为她鸣不平的张雨鑫么?”这样说着,鞠婧祎故意看了看神情尴尬的陆婷,“当年在王都时就曾闻此人才名,可惜未有深交。”
                  “果然是天下俊才,俱往河阴。”鞠婧祎又反复看了看手中的檄文,然后语气坚定地说道,“不过无妨,张雨鑫也好,李芳也罢,她们终会为我所用。”
                  大概也只有鞠婧祎,才会说出这般话来。冯薪朵想到。
                  此时,帐外突然一声梆响,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军营中,再度变得喧闹起来。
                  林思意的弓弩手又开始一轮乱射。
                  “土木之工,竟使我军如此狼狈,仲戌可为我破之?”鞠婧祎笑着看向冯薪朵,终于说出了正题。
                  冯薪朵从袖中取出一张图样,递给鞠婧祎:“在下思得抛车之法,可破楼橹。”
                  “抛车吗?”鞠婧祎饶有兴味地展开图样细看,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她赞许地看了看冯薪朵,然后将图样递给陆婷:“伯酉立刻召军中工匠并精壮军士,务必于依此法造得抛车百乘,我自有大用。”
                  陆婷领命离去,大帐中只剩下鞠婧祎和冯薪朵二人。
                  “此楼橹之法,你以为出于何人之手?”鞠婧祎招招手,让冯薪朵到自己身前坐下。
                  “仗人势而倚地利,不战而折人之兵,依在下之见,当是罗兰之策。”
                  “正是如此。此次林思意出兵,以罗兰为军师,陈佳莹、易嘉爱为大将。”鞠婧祎点点头,“李芳因力谏不可出兵,被林意思留在河阴辅佐龚诗淇。”
                  “天助大人。罗兰长于方略而拙于机变,且不谙人情,非随行定计之人。”
                  鞠婧祎所言与冯薪朵得到的消息一致,这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李芳有奇谋百出之才,此人若在,我军恐无可乘。今林思意舍之而不用,实为自取其败。”
                  “然而林思意又岂会不明于此?”鞠婧祎微微一笑,说道,“只是李芳既不赞成出战,林思意就绝不会将她带在身边。”
                  当年李芳只身奔赴河阴,怀揣河阴李氏的荐书却不用,只向当时仍为燕州之主的林思意献上了策论十二条。
                  然而,对于这位来历不明的不速之客,林思意却并未怀疑,不仅任命她为燕州别驾,而且还将她当作自己最信任的谋士,以上宾之礼相待。
                  最终,在李芳的辅佐下,林意思在一度不利的战局中转败为胜,一统河阴。
                  拥有如此的君臣之谊,林意思又怎会不清楚李芳的才能呢?
                  “林思意这个人啊,就是会在此等无谓之事上执拗如驴。”鞠婧祎这样说着的时候,眼中再度闪过一丝怀念之情。
                  这是冯薪朵侍奉鞠婧祎以来,罕有地看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或许对于鞠婧祎这般孤高的霸者来说,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像林思意那样的人陪伴在身边。
                  然而,莫非正是因为如此,鞠婧祎才势必要打赢这一仗吗?
                  突然间,冯薪朵的心中竟莫名冒出了这般的想法。


                  40楼2017-02-16 17:53
                  回复
                    七、官渡(中)
                    “大人,敌方士气正盛,我军断难取胜,还是保全实力为上。”
                    看着己方兵士在敌人的冲击下步步后退,易嘉爱失望地点点头,接受身旁校尉的建议,下令撤退。
                    在她的指挥下,将士们迅速但有序地改变了阵型,在敌方尚未能反应之前变后军为前军,前军为后军。
                    而易嘉爱,亲自在最接近敌人的前线殿军压阵。
                    率领敌军的是一位短发女将,她或许是见敌人军阵在撤退时并无破绽,且已达成目的,便也不追击,而是鼓动手下军士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这场决定天下大势的大战已经持续了十几日。
                    双方大军于要冲之地对峙,你来我往间,河阴大军始终保持着难以撼动的优势,但易嘉爱却郁郁寡欢。
                    罗兰倚仗地利之势,筑土山楼橹,命易嘉爱将精心训练的弓弩手尽置于望楼之上。
                    居高临下的射击一度令敌人慌乱,易嘉爱原本也以为这是足以令敌人束手无措的妙计。
                    然而,敌人制造出名为抛车的精妙器械,排成一列,投掷出无数如车轮般巨大的石块击向楼橹。
                    随着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数百弓弩手丧身于废墟之中。
                    自那时开始,一直在战事中伴随着易嘉爱的运势便似乎消失了。
                    从河阴运粮至前线路途坎坷、耗时漫长,极易遭到敌方的劫掠。
                    易嘉爱深虑于此,一路隐匿行踪、小心防备,却还是被敌人摸清了运粮的路线。
                    名为赵粤与唐安琪的敌将率领轻骑埋伏在一条进退两难的小路上。
                    易嘉爱虽全力奋战,但毕竟率领的是运粮的兵卒,根本无法抵抗如虎狼般扑来的敌人。
                    趁战斗纷乱之时,敌人投掷火把将粮车烧尽,扬长而去。
                    易嘉爱无法追击敌人,又未能救出粮草,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珍贵的粮食化为灰烬。
                    这样的袭击令人恼怒,罗兰决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易嘉爱分兵走东路掩袭嘉兴,截断敌方后路。
                    虽然易嘉爱觉得这般形如报复的谋略未免不会被敌人识破,但她依然领军前行。
                    结果行军到半途,果然遭到敌人的阻击。
                    短发女将率领的伏兵依仗地利,将他们困在一片泥泞之中,最终只能知难而退。
                    这样的战事,又怎会不让易嘉爱感到怅然。
                    即便如此,她依然还是驱马行走在军士身旁,以腼腆的微笑为他们扫清战败的阴霾。
                    凡是见过易嘉爱行军布阵之人都会说,此人是战场上的天才。
                    她善于捕捉战机,深谙临阵机变之道。
                    且又体恤士兵,深孚众望,是堪称为无瑕之璧的良将。
                    然而,每当易嘉爱听到诸如此类的称赞,她既不会流露出欣喜的表情,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得意。
                    她只是浅浅笑着,以合乎礼节的淡然去面对他人的溢美之辞。
                    这般恬静的淡然往往让旁人误解为谦逊或羞涩。
                    然而,或许只有易嘉爱知道,这份平静其实源自于她内心的孤寂。
                    世人常言天下无双的赵粤是驰骋于沙场的鬼神,而易嘉爱觉得自己与她相比,更像是游荡于战场之上的孤魂。
                    虽然出身并不显赫,但易嘉爱自小便展现出聪慧的天性。
                    无论琴棋书画,或是刺绣女红,只要大人们教授她的,她很快便能融会贯通。
                    只因家中世代为将,她在年少之时便已熟谙兵法,弓马娴熟。
                    其实,若是出身书香门第,她恐怕也早已知书明礼、文采斐然。
                    出仕后不久,她便在年少将官中脱颖而出。
                    彼时的燕州牧惊叹于她的天份,对她深为仰赖,授予她军司马之职。
                    面对上司的信赖,众人的称扬,易嘉爱依然只是如同淑德君子一般,温婉地笑着。
                    这样的微笑,已足以使世人忽略被她藏匿在内心中的孤离少女。
                    易嘉爱已经忘了究竟是从何时起,她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像旁人那般关心世事。
                    总是会忽略别人的姓名,也无谓在意他人的悲喜。
                    始终对每个人都展露温柔笑容的易嘉爱,其实一直在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足以使自己独来独往的距离。
                    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这般的易嘉爱,并不悲伤,也不惊讶。
                    她只是如同过往一般,扮演着那个众人喜爱的自己。
                    乱世将至,在风谲云诡的河阴,人人自危,但却无人对易嘉爱有所非议。
                    除了一如既往在战场上绽放光辉外,她既不与谁私相授受,也不曾对任何事多加争辩。
                    此乃与世无争之人,每每提到易嘉爱的名字,人们往往这样称赞道。
                    因此,当这样的易嘉爱率领本部军马归附于声名鹊起的林思意时,即使是对于时势洞若观火的名士也不免大惊失色。
                    而那位视她如金兰姊妹的燕州牧,直到败亡之时,也想不明为何自己最信赖的将军会临阵倒戈。
                    事实上,易嘉爱的叛离,并没有什么太过高深的理由。
                    她从未如他人揣测的那般,为林思意的英才所折服,或敏锐地察觉到林氏将为河阴之主。
                    事实上,她对于林思意并不了解,就如同她从不曾去了解那个对她信赖有加的燕州牧一般。
                    那个人确实对她很好,好到食则同器,寝则同床,甚至恨不得将自己最隐秘的私事都拿出来与易嘉爱分享。
                    而对于这样的亲密,易嘉爱既不曾感激,也不曾嫌怨。
                    至始至终,或许只有燕州牧一人沉溺在这份一厢情愿的亲密中。
                    正如同她始终不明白易嘉爱为什么会背离她一般,她也永远无法看透易嘉爱内心的孤寂。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易嘉爱才会最终选择背离。
                    又或者只是因为,易嘉爱发觉,归附于林思意方可使自己在战场上更加纵情地游弋。
                    相较于人世,战场或许才是易嘉爱心心念念的地方。
                    毕竟,在这里,将是将,卒是卒。
                    每个人唯独不是的,就是自己。
                    归附于林思意后,易嘉爱被任命为校尉,继续着不为人知的遗世独立。
                    时逢乱世,背主仕敌已是常事,但依然为易嘉爱招致骂名。
                    对于世人的非议,她并不介意,只是一如既往地腼腆微笑。
                    但林思意却不允许麾下的爱将遭受这般委屈。
                    为了让河阴士人闭嘴,昭示自己对于易嘉爱的信任,林思意特安排她与自己的义子·龚诗淇同住。
                    龚诗淇年方少艾,却才华横溢,素有河阴麒麟子之称。
                    相较于林思意的尚宾之礼,龚诗淇选择以一种更聪慧的方式与易嘉爱相处。
                    孤身一人、寄身于林氏的龚诗淇方还年幼,正需要一个知己之人。
                    因此,她立刻与易嘉爱亲昵起来。
                    然而,巧言善辩的她,却从不在易嘉爱的面前高谈阔论。
                    体察入微的她,甚至会在易嘉爱沉默时悄然离开。
                    倚重她,却不依赖她。
                    不以知己之名束缚她,也不以金兰之谊之类的名号令易嘉爱感到困惑。
                    这如水般清淡的君子之交,使易嘉爱意识到,寻到她内心中那个孤寂少女的人终于出现了。
                    于是,她原本小心翼翼的笑容,竟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生动起来。
                    而她也会将目光,更久地停留在龚诗淇的身上。
                    身为林思意的义子,龚诗淇被林思意以近乎独断专行的固执确立为继承人。
                    易嘉爱知道,未来将为河阴之主,以外姓之身统领林氏一族的龚诗淇,远比任何人都要承受得更多。
                    然而在源源不断的非议和攻讦中,龚诗淇却依然努力地保持着原本的自己。
                    在欢喜的时候开怀大笑,在失落的时候放声哭泣。
                    而这,正是易嘉爱永远无法做到,却又无比倾羡之事。
                    原来一直在战场独自游弋的孤魂,或许终于有了些许牵挂之物。
                    虽然易嘉爱并不清楚这究竟是对是错,但她很快便学会了对此处之坦然。


                    45楼2017-02-20 17:20
                    回复
                      如今,对于与鞠婧祎的一战,其实易嘉爱与那个名为李芳的谋士抱持着大致相同的观点。
                      然而,或许是钟意于这片战场,或许是因为龚诗淇,她却意外地想要打赢这一仗。
                      因此,如今这战场上的种种,难免不令她感到失落。
                      敌方的将领并不比己方骁勇,敌方的兵力远不如己方强盛。
                      但他们却能在劣势中逆水行舟,获得一次又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
                      这些胜利就目前或许还不足以影响战局,但此消彼长之间形势迟早会发生改变……
                      易嘉爱回忆起在河阴时的战斗,彼时的林思意就如今日的鞠婧祎一般,以弱搏强。
                      河阴四州,敌据其三。
                      驾驭着白马的弓骑兵在战场上纵情驰骋,所向披靡,一次又一次使林思意铩羽而归。
                      在最艰难的时刻,林思意甚至一度被数千敌骑重重围困,几乎身死战场。
                      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林意思依然在罗兰、易嘉爱等文臣武将的辅佐下,在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反败为胜,平定河阴。
                      时移势易,如今的鞠婧祎,是否更像当年的林思意呢?
                      这样的想法令易嘉爱稍感不安。
                      原本只会被她一览而过的这些事,如今却令她心烦意乱。
                      虽然易嘉爱明白,或许这就是邂逅龚诗淇后那个人带给她的变化。
                      但她还是未免觉得,或许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她想要的战斗。
                      与稍显失落的易嘉爱相比,她的主公林思意便显得开朗很多。
                      从在河阴时,这位即使身陷围困亦可纵情大笑的主帅便从不会因战场的挫折而恼怒于属下。
                      对于战败而归的易嘉爱,她只是好言宽慰几句,便已抛却了之前的失败,雄心勃勃地开始策划下一次的攻势。
                      她踌躇满志地端坐于首席,如同在平定河阴时那般,坚信自己必定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而她如今要做的,只是如何使这场注定的胜利尽快到来。
                      “嘉爱中伏,内应却全无消息,看来得另设眼线了。”易嘉爱听见她正对罗兰这样说,“我之前便说过,刺杀此等卑鄙之事断不可行,如今果然得不偿失。”
                      相对于其他的属下,林思意往往会对罗兰更加苛刻一些。
                      虽然无意揣度他人之间的关系,但易嘉爱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林思意对罗兰更加信任的缘故。
                      “那日原非董艳芸当值,未料得此人竟会出现……”接二连三受挫,罗兰看上去多少也有些气馁。
                      “董艳芸好筮卜之术,虽非正道,或可预知吉凶。”陈佳莹如此推测道。
                      当日只身来到河阴,如今陈佳莹已凭借带兵的本事在异乡立稳了脚跟。
                      她在林思意麾下任偏将军,在河阴已是与易嘉爱、蒋芸和袁雨桢齐名的大将。
                      “事已至此,便也罢了。”林思意摆摆手,“如今相持不下,诸位有何妙策,尽可说来。”
                      “在下以为,可于河岸近处择一易守难攻之地设为屯粮之所,粮草送彼处后再往大营中转。”罗兰出言建议道,“然后命一军驻守屯所,一军于侧翼接应,则粮草无忧矣。”
                      运粮不易,这确是防备劫掠的好办法。
                      然而,自劫粮之后已过了这许多时日,若是能早一步的话……
                      “嗯,似乎有些道理……”林思意考虑了一下,点点头,但未做决断。
                      即使心中已有主意,林思意依然希望听到更多的发言。
                      广纳建言,然后从相左的意见中选出正确的那一条,这原本就是主公应行使之事。
                      然而如今李芳不在此处,林思意一再等待,却再也无法听到不同的声音。
                      这不免令她感到有些扫兴。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更何况就在此时,一个略显嬉闹的声音扰乱了军议肃正的气氛。
                      林思意有些恼怒地抬起头,易嘉爱也略感意外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手持一封信笺,欢快地笑着,快步走入大营。
                      那个年轻人对于易嘉爱而言稍显陌生。
                      她一副文士打扮,灵动的双眸比异于常人的微黑肤色更令人过目难忘。
                      然而,与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灵气相较,更引起易嘉爱注意的,是她那轻佻的语气。
                      “此番卑职可要向大人讨赏了。”
                      哗众取宠,不知为何,易嘉爱的心中浮现出这样的词语。
                      而素来厌恶虚浮之习的林思意,更是难掩厌恶之情。
                      她有些不满地挑了挑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抑:“李艺彤,你所言何事?”
                      李艺彤?易嘉爱思忖了片刻,才勉强想起自己是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
                      李艺彤,是出身于河阴李氏的后生。
                      河阴李氏是燕州的士族大家,族中多有识之士,累出名士贤吏,可说是仅次于“士族之长”林氏的名门。
                      李氏与林氏为世代通家之好。
                      或许因为如此,他们自林思意出奔河阴时便是林思意最坚定的支持者,为她夺取燕州乃至平定河阴贡献良多。
                      出身于这般显赫的家族,李艺彤却一直默默无名。
                      在她出仕之前,李艺彤从不曾如士族中的少年才俊那般声名鹊起,甚至连一些在林思意手下仕官的李氏族人都不清楚这位同族辈分如何。
                      只有那些深知李氏一族秘闻之人方才会语焉不详地解释说,李艺彤是李氏某个人丁单薄的旁系长辈的子嗣。
                      她是独子,因此得长辈娇宠,只可惜天资平平,索性被养在深闺,未能闻达天下。
                      在林思意平定河阴后,李艺彤突然声称自己有举荐李芳之功,带着河阴李氏的荐书求见林思意。
                      林思意对李氏素来青睐,且信任李芳,原以为这是一位名不显世的俊才,于是以上宾之礼殷勤相待。
                      然而,几番对论,这个喜好高谈阔论的年轻人却始终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治国定疆之策,
                      反而是她轻浮的态度和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已令个性急切的林思意感到不耐。
                      而李艺彤声称由她举荐的李芳虽然未否认她的话,但似乎也一直对她敬而远之,这更令林思意对她冷淡。
                      只是当时,林思意正因为执意要认定龚诗淇为继承人而导致林氏族内纷争不断。
                      与林氏有通家之好的李氏对于此事的意见举足轻重,对她至关重要。
                      因此,那时的林思意不想因为任何无心之失而与河阴李氏交恶。
                      尽管李艺彤在李氏一族中人微言轻,林思意也依然没有罢用她,只是让她在李芳手下担任统计钱粮的佐吏。
                      她原本希望李艺彤会因为难以忍受此等卑微之职而愤然离去。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一贯挥斥纵放的李艺彤竟对这样的文墨小吏也甘之如饴,每日兴高采烈地埋首于账簿之间。
                      李艺彤的上司李芳原本更喜欢埋首实干之人,不希望自己的下属终日嬉笑。
                      然而,尽管李艺彤始终未改轻浮的言行,但她办事却意外干练。
                      上任时日不多,她便已将河阴各郡县钱粮往来熟记于心,很快便可在李芳吩咐前便将诸事处理停当。
                      这多少令李芳诧异,但后来她发现李艺彤在做账时的猫腻后,她将这份干练理解为贪财之辈的投机取巧。
                      这令她对李艺彤更加不满,然而她不得不承认,此时已无人能代替李艺彤行她所行之职。
                      有鉴于此,尽管无法认同中饱私囊的行为,李芳便也不再多言。
                      今日李艺彤来到此处,也是受李芳之命,前来通报辎重数量和河阴诸事。
                      以李艺彤佐吏的身份,原本她并没有参加军议的资格。
                      然而,林思意为了表明自己的兼听则明之心,便没有指责她的失礼,反而让她说下去。
                      “我来此路上,见一人神色慌张,便将那人拿下。”李艺彤笑着,不断炫耀着手中的信笺,“果然在她身上搜到此封书信。”
                      罗兰接过信,展开看了几眼,忙递给林思意:“若照此信,中原定矣。”
                      林思意展信观看,发现这原来是鞠婧祎的军师冯硕寄给东南边境陈问言的书函。
                      冯硕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交涉借粮之事,她在信中直言,鞠婧祎军中已无余粮。
                      “主公若趁此时,率军攻往嘉兴,贼军必破。”而李艺彤继续兴高采烈地说着,“诸位,你们说,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
                      “……”虽然易嘉爱同意李艺彤说的话,但李艺彤那高扬的态度却让她难以说出认同的话来。
                      “此言差矣。”而林思意对于李艺彤的兴奋,似乎更是无法苟同,“兵者,诡道也。此信真伪未分,岂可妄动?”
                      林思意素来厌恶乱世中那些不择手段的尔虞我诈,但也深谙战场上的机谋。
                      然而如今这般的谨慎,即便在易嘉爱看来,也显得过于犹豫了。
                      离开河阴之后,林思意似乎变得和以往有些不同,但不问世事的易嘉爱却又无法理解究竟这不同在何处。
                      “成大事者,又岂可瞻前顾后,错失胜机?”而李艺彤对于林思意的顾虑,更是不屑一顾,“若是鞠婧祎得到此信,恐怕早已点齐兵马,冲杀过来了。”
                      “李艺彤,休要胡言!”听到她这样说,罗兰忙出言喝止。
                      这般无端的话语,仿佛就是想要惹怒林思意一般。
                      她究竟想干什么?
                      易嘉爱定定地看向李艺彤,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这营帐里的所有人,是否都没能看清这个人。
                      “李艺彤,袁雨桢误信敌人伪书而落败之事近在眼前,我又岂可再中此等诡计。”脾性耿直的林思意,语气已变得冰冷,“鞠婧祎,我必先围而取之,君莫再多言。”
                      而李艺彤对于林思意态度的变化,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依旧以不逊的语调说道:“天予之机,舍而不取,反受其害。主公宜当慎思,不可一意孤行。”
                      “李艺彤!三军帐前岂容你卖弄口舌!左右,给我赶出帐去!”终于,林思意被激怒了。
                      听到林思意的命令,军士立刻上前扯住李艺彤的衣袖将她推搡出去。
                      遭到如此的对待,一向随遇而安的李艺彤似乎也生气了。
                      她一边挣扎着一边不服气地大声叫嚷:“逐斥忠正谏士,岂是明主所为?”
                      “哼,好一个忠正之士!”林思意冷笑一声,说道,“你在河阴克扣钱粮之事,真以为我不知?”
                      “那……那只是常例,常例,并、并非……”似乎被林思意戳到了软肋,李艺彤的脸上显出一丝惊慌之色,但犹自辩解。
                      “还敢巧言令色!”而这样的辩解,对于嫉恶如仇的林思意而言无疑火上浇油:“如今战时,我且饶你不死,暂时囚在军中。待我得胜返回河阴,必严惩尔等贪渎墨吏!”
                      待李艺彤被逐出后,林思意平复了一下情绪,对诸人说道:“今后之事,以罗兰之言实行。汝等诸将协力,此战必胜,无作他想。”
                      说着,她将手中的信笺,撕成粉碎。
                      然后,林思意又向众人分别下达更加详细的命令,才结束军议,命众人退去。
                      在离开前,易嘉爱看了看怒气消退后略显疲惫的林思意,似乎还是有些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
                      在河阴时,原本自信而无所畏惧的林思意,似乎正渐渐变得焦躁和固执。
                      而那个叫做李艺彤的人,更令易嘉爱感到莫名惊诧。
                      战场上的每个人,都不是自己。
                      而正是不是自己的每个人,决定了战场上的局势。
                      如今的林思意,真的打赢这场仗吗?
                      易嘉爱的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丝犹疑。


                      48楼2017-02-21 17:43
                      回复
                        八·官渡(下)
                        陆婷自东路得胜而还令军中日益消沉的士气为之一振,但鞠婧祎的笑容并没维持多久。
                        她清楚地明白,这样一场胜利甚至未能伤及敌人皮毛,顶多算是挽回了些许的颓势。
                        她的谋士曾告诉她,只有如今这般的对峙之势方有可乘之机。
                        然而在寻觅到胜利的预兆前,鞠婧祎首先嗅到的却是败亡的不详气息。
                        旷日持久的战事正不断消磨着将士们的意志,令所有人都疲惫而气馁。
                        而更令鞠婧祎感到不安的是,战争张着如饕餮一般的血盆大口,已快要将中原四州的钱粮吞噬殆尽了。
                        为了料敌先机,鞠婧祎将冯薪朵招至阵前,把万丽娜一人留在暗潮汹涌的嘉兴。
                        身为未来将继承她事业的后继者,万丽娜还算没让鞠婧祎失望。
                        听从冯、陆二人的建议,万丽娜渐渐学习着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将暴烈的脾性化为威严和震慑,一度压制住心思各异的群臣,获得了朝堂的控制权。
                        同时,万丽娜从与她亲近的赵粤那里习得新的运粮之法。
                        她以十路为一部,复阵运粮,成功使辎重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地运往军中。
                        对于万丽娜而言,她已经做得够好。
                        然而终究有些事还是她力所难及的。
                        终于,在尝试了所有的努力还是失败了之后,她不得不在文书中明言,
                        如果鞠婧祎再不让朝廷的尚书令返回嘉兴帮她,那么她恐怕连一石粮食都运不出来了。
                        鞠婧祎知道,从不轻易认输的万丽娜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夸大其词。
                        尽管百般不愿,她还是命冯薪朵返回嘉兴。
                        在临别之时,蒙面的谋士看出了鞠婧祎隐藏在自信的笑容后的焦躁不安,劝说她要务必耐心。
                        冒然出战是以卵击石,据守不出则坐吃山空,严峻的现实令她的劝慰听起来更像是泛泛空谈。
                        然而冯薪朵并不只是在安慰鞠婧祎。
                        这位化名冯硕的谋士附在鞠婧祎的耳畔轻声告诉她,她的离开并非坏事。
                        因为恐怕只有她离去,一个人才会到来。
                        如此隐晦不明的话令鞠婧祎有些不明所以,但她知道自己的军师不会妄说虚言,于是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然而冯薪朵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只是拿起案台上的纸笔写了些什么,然后折叠平整,交给鞠婧祎。
                        待四下无人之时,鞠婧祎拿出纸笺展开,发现原来冯薪朵写了一个“彤”字。
                        这个“彤”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鞠婧祎百思难解,只得将纸条收起,如冯薪朵所言一般耐心地等待下去。
                        冯薪朵返回嘉兴后,立刻着手化解万丽娜所面临的困境。
                        她先是教会了万丽娜,如何利用外戚和士人的矛盾瓦解隐然有结党之势的主和派朝臣。
                        然后,她带着年轻的少主日夜奔走于嘉兴的酒肆会馆,与那些来自于九州各地的大商人商谈。
                        而当那些大商人露出满意或信服的笑容后,嘉兴那些原本已空空如也的仓廪再度被一袋袋码放齐整的陈粮填满。
                        此时,在江右,遭遇行刺的刘佩鑫终于在漫长时日的调养中大伤初愈。
                        大难不死的经历使她明白,骁勇好战的自己或许已不再适合作为江右之主。
                        为此,她决意将自己和臣属的未来交托给年少却更聪慧沉稳的刘炅然。
                        利用这个机会,冯薪朵成功地以书信说服了这个不希望在交接政权时有所动荡的势力。
                        江右君臣同意与嘉兴交好,并愿意出借三年的存粮。
                        在经过这一切的筹措后,原本几乎停滞的粮运终于勉强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然而鞠婧祎和冯薪朵都清楚,如今所做的一切已是竭泽而渔。
                        虽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却无法从根本上扭转缺钱少粮的窘境。
                        一开始,为了节省军粮,鞠婧祎命令至她开始军中所有将领每日的配粮减少一半。
                        不久后,兵士们的配粮也缩减了三成。
                        当这仍不足以扭转形势时,鞠婧祎不得不命令仓官将整个军营的军粮支散由大斛改为小斛。
                        这终于使食不果腹兵士愤怒了。
                        为了平息军中怨恨,鞠婧祎亲自监斩了无辜的仓官,以无辜之人的首级暂时维系住军中的士气。
                        与此同时,敌人在遭到过几次三番的挫败后,也开始变得愈发谨慎起来。
                        他们改变了运粮的线路,不再直接将粮食运往军营,而鞠婧祎派出的内应也无法探听到河阴的辎重究竟运去了哪里。
                        同时,林思意似乎也对停滞不前的战事厌倦了。
                        她一反常态留在中军大帐内数日未出,而且不再准许一般军士接近自己的营帐。
                        战不能战,退无可退。
                        对于鞠婧祎而言,这无疑是最为窘迫的局面。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依照自己的谋士所说的那般继续忍耐,在坚信着自己必将胜利的同时竭力使军中的每一个人同样如此相信。
                        “不日我亲自破敌,使尔等不复辛劳。”
                        鞠婧祎已无数次对那些面有饥色的军士说过这样的话。
                        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都已分不清这样的话究竟是在安慰他们,还是在欺骗自己。
                        然而,她还是会如此不厌其烦地说下去。
                        因为,如今唯一不能退缩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深知于此的鞠婧祎,努力地使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孤傲的胜利者。


                        51楼2017-02-23 18:22
                        回复
                          绝望的局面一直维持到一个雨夜。
                          鞠婧祎已连续数日辗转难眠,帐外淅沥的雨声更使无心入睡。
                          她拿出一本兵书心不在焉地翻着,这时董艳芸突然步入中军大帐。
                          她甚至来不及擦去面上的雨水,便向鞠婧祎禀报:“帐外有故人求见。”
                          故人?鞠婧祎感觉到有些茫然。
                          已是夜间,鞠婧祎早已卸下甲胄,只穿着便衣,甚至连鞋都没有穿。
                          自称故人的不速之客无非是求官的庶人,或是贩卖消息的流民,或是惑乱人心的方士。
                          若是平常,这样的人恐怕她连见都不会见,然而鞠婧祎突然想到冯薪朵留给她的那个彤字。
                          她心中一动,忙问道:“来者可曾通报姓名?”
                          “那人自称是河阴李艺彤。”
                          终于等到这个“彤”字了。
                          鞠婧祎大喜过望,顾不上穿鞋就赤着脚奔出大帐。
                          董艳芸也知道拦不住她,忙顺手拿起一件披风跟了出去,为鞠婧祎挡住风雨。
                          鞠婧祎来到寨门前,只见一身穿蓑衣的年轻文士神态悠闲地站立在那里。
                          她忙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君至此,大事可期矣。”
                          而令鞠婧祎略感诧异的是,面对她的热忱,那位年轻文士既未愕然失措,也没有受宠若惊。
                          “大人久等了。”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般,她握着鞠婧祎的手,笑容满面地从容回应。
                          此人非等闲之辈。
                          不过,鞠婧祎并没有让那人看出她心中所想。
                          她依然微笑着,如同真的与故人重逢一般,牵着李艺彤的手一路寒暄着走回大帐。
                          董艳芸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在鞠婧祎身后默默跟随。
                          进入大帐后,鞠婧祎命令董艳芸守在帐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回过身来,她见李艺彤已脱去蓑衣,自顾自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鞠婧祎倒也不在意,顺势坐到李艺彤的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盼望已久的来访者。
                          这位年轻的文士身材修长,一身白衣虽略显破旧,却依然得体。
                          与一般文士不同,她并非白面书生,反而有着显眼的黧黑肤色。
                          她从容不迫地笑着,毫不掩饰眼中灵动的光芒。
                          这个人很自信。
                          鞠婧祎思索着,微笑了一下,问道:“君从河阴来?”
                          “受仲戌所托,从林思意军中,前来为大人献策。”
                          “还请赐教。”
                          “大人莫急,先容在下一问。”李艺彤不慌不忙地摇摇手,嘴角微微勾起,“今大人尚余粮秣几何?”
                          此人一言,便切中要害。
                          鞠婧祎心中一沉,但面容上神情未变:“余粮不多,尚可支一岁。”
                          听到她这么说,李艺彤嘴的笑容更盛:“大人且再言之。”
                          果然瞒不过她吗?
                          “君真乃通达之人。”鞠婧祎故意露出尴尬的神情,“实不隐瞒,实可支半岁而已。”
                          “大人且再言之。”李艺彤依然摇摇头。
                          “其实只可支一月,惟与你知晓,切勿泄漏。”
                          “人皆言青韦狡狯,果非虚言。”
                          青韦是鞠婧祎少年时混迹江湖所用的诨名,出仕后鞠婧祎只在逃出王都时用过这个名字。
                          她未曾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会这样称呼她。
                          是罗兰告诉她的吗?她打量着那个年轻文士,聚精会神地听她说的每一个字。
                          “以我之见,大人营中粮谷将尽,只在朝夕。”
                          她竟知道得如此清楚,鞠婧祎用余光瞄了瞄床边的佩剑。
                          “可是仲戌说于你的?”不过她最终只是如此试探地问道。
                          “大人放心,冯令君虽与我投缘,但她并非知无不言之人。”李艺彤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鞠婧祎,“只是阴差阳错让我得到此物,差点立下不世之功。”
                          鞠婧祎展开书信,看到熟悉的字迹。
                          那是嘉兴的尚书令向东南陈问言借粮的书信,且不论此信真假,信中描述的状况却是真实:鞠婧祎已然粮尽。
                          “你将此信予林思意看了?”她将信还给李艺彤,问道,“并劝她乘虚攻我?”
                          李艺彤点点头。
                          “林思意必不信。”见她如此,鞠婧祎反而笑了,“你若强谏,恐怕反受训斥。”
                          或许未料到鞠婧祎会如此说,李艺彤的目光一亮。
                          “大人英明。四将军她不听我言,反而将我囚于军中。幸天佑我,使我逃脱,得以为大人带来致胜之机。”
                          “何谓致胜之机?”
                          终于进入了正题。
                          “河阴屯粮之所。”说着,李艺彤站起身来,走到沙盘前,指向了某处。
                          李艺彤所指的地点,位于林思意军营后方近河岸处。
                          此地甚是隐秘,易守难攻,却是囤粮适宜的所在。
                          鞠婧祎盯着李艺彤所指之处看了很久,抬起头来,望向李艺彤的双眼。
                          这双眼睛,灵巧、俊秀,有着令人感到安心的亲切感。
                          看上去越令人感到亲近的人,就越不应该被信任。
                          原本应该是如此,但鞠婧祎却露出赞许的笑容。
                          “芸子,速去召唤诸将,有紧要军情相商。”她唤来董艳芸,吩咐道。
                          “大人意欲何为?”董艳芸走后,李艺彤问道。
                          “轻兵掩袭,燔其积聚。”
                          “难道大人就不疑其中有诈吗?”听鞠婧祎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李艺彤竟露出一丝羞涩之情。
                          “仲戌所荐,何所疑也?”鞠婧祎微微一笑,“且林思意诓我前去,我岂有不去之理?”
                          “大人果然看出来了。”
                          “哦?我看出来什么?”
                          此中自然有诈,然而身为诱饵的李艺彤却似乎与她一样看清了林思意的图谋,这就令鞠婧祎有些感兴趣了。
                          因此她依然佯作不知,想听听这个年轻的文士究竟已看出几分端倪。
                          “我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却可无恙从军中逃出,这未免过于巧合。”
                          “哦?说下去。”
                          “林思意虽坦荡之人,然行事慎重。囤粮机密之所,又岂会轻易为我这等下狱墨吏所知?无非是其欲借汝之口,告于而已。”
                          李艺彤再次指向沙盘,
                          “此处是囤粮之所,亦是埋伏之地。以我所料,四将军必亲率精锐戟士埋伏于此,只待大人前往。”
                          这样的推测正是鞠婧祎心中所想,恐怕也是现实。
                          林思意一连几日蛰伏营帐中不出,便是人已在它处,掩人耳目罢了。
                          “大人袭此处时,必另有一军攻此处大营。”李艺彤继续说道,“大人若率精兵攻囤粮之所,则大营有破陷之虞。若以轻兵袭之,又恐不敌林氏。带兵多少为宜,我亦难料,还请大人慎断。””
                          “林思意能将兵几何,我岂不知?”鞠婧祎轻笑一声。
                          李艺彤是知道自己会这么说,才有此一问的吧。
                          不过,正如她了解林思意,林思意也深深地了解她,因此这终究会是一场苦战。
                          还有,眼前的这个人……
                          “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鞠婧祎收敛笑容,对李艺彤说道。
                          “大人但问。”
                          “君既可料得林思意之谋,又岂会不知林思意绝不愿使一封书信决定此战胜败,你大可隐没书信,善言说之,使其攻我。又何故强谏,而被用为诱饵?”
                          “大人难道真以为四将军不知大人无粮?要知大人无粮,何须书信,但看营中将士面色便可。”李艺彤轻声笑道,“四将军明知可不战而胜,也要煞费苦心与大人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一决胜负。在下多言何用?不如遂了四将军的心意。”
                          李艺彤对林思意,竟了解得如此透彻。
                          此人如此深不可测,若不能善用,恐为祸患……
                          这样揣摩着,鞠婧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问道:“仲戌言其不离去,君必不肯来,又是何故?”
                          “冯令君多智,其若在,在下又岂可独据其功?”说这话时,李艺彤的言语间透出一股傲气。
                          “林氏若败,君当为首功。”这句话,顿时使鞠婧祎的笑容变得舒缓。
                          之前李艺彤的言行曾令鞠婧祎感到意外,而她的深不可测更令她心中生出一丝杀意。
                          但以此言语看来,此人虽有才智,终究也只是在乱世中追名逐利的寻常之辈罢了。
                          鞠婧祎素来不喜欢恃才傲物之人,但她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反而足以使她放心。
                          她走过去,拍了拍李艺彤的肩,笑言道:“君且往帐下安歇,待我得胜归来再论功行赏。”
                          “多谢大人。”李艺彤向营帐门口走了两三步,突然停住,“大人既提到冯令君,就不想知道我与她是如何相识的么?”
                          此人如此耐不住,竟在这时候就已开始耍起如此的小聪明了吗?
                          “君在林思意营中,既为敌也。”鞠婧祎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不以为意:“与敌相通,能有何事?毋须多问。”
                          “诚如大人如言。”听出了鞠婧祎语气中的轻蔑,背对着她的李艺彤,偷偷地露出了一抹意义深长的笑容。


                          52楼2017-02-23 18:23
                          回复
                            九·乌巢(上)
                            “尔等自在此饮宴,我独自追敌!”鞠婧祎冷笑着说完这句话后,拂袖而去。
                            林思意想要穿过醉生梦死的人群拉住她的手,那怕说句挽回的话语,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迈开步子。
                            “!”焦急的林思意从床上一跃而起,才意识到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关于往昔的旧梦。
                            这是在囤粮之所的又一个夜晚。
                            自从来到此处,连绵的夜雨已在这几日内已渐息渐止。
                            但即使雨水滴落在帐篷上的声音已无法扰人清梦,林思意依然如往日一般,从梦中惊醒。
                            她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有些混沌的脑海中残留的依然是鞠婧祎那倔强而失望的表情。
                            那大概是林思意最后一次见到鞠婧祎。
                            人心涣散的盟军在王都的灰烬中停滞不前,无法说服众将的鞠婧祎执拗地独自前往追击东去的敌人。
                            最终鞠婧祎在遭到伏兵的伏击后大败而归,黯然败退回乡。
                            而林思意也舍弃了名存实亡的联盟,返回了河阴。
                            两人至此一别,相忘江湖。
                            光阴荏苒,林思意战胜了强大的对手,成为了河阴之主。
                            而鞠婧祎则迎驾王都,建立新都·嘉兴,成为了觊觎天下的逐鹿者之一。
                            时过境迁,一河相隔的她们如今皆已今非昔比。
                            在这段犹如白马过隙的岁月里,各据一方的她们虽然曾互通文书,却从此缘悭一面。
                            如今拥立天子、位列三公的小鞠,是否还会流露出那样固执而无助的表情呢?
                            林思意无意识地挤出一丝苦笑。
                            对于林思意而言,鞠婧祎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说,她是她的一生之敌。
                            有人说,她是她的红颜知己。
                            而林思意只记得,她们相识于少年之时。
                            那时的林思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身为“士族之长”河阴林氏的后继者而前往王都游历的她,获得名士大儒的交口称赞。
                            而彼时的鞠婧祎,年少轻狂,信马由缰。
                            鞠氏为商贾之家,通过捐纳获得九卿之职才勉强跻身士族之列。
                            在豪族林立的王都,这样的出身无法为鞠婧祎增光添彩,反而会使她遭人白眼。
                            然而,鞠婧祎却没有因此而妄自菲薄,反而依旧特立独行地彰显着自己的任性和桀骜。
                            欺瞒成性、顽劣难教、放浪形骸,王都的士人们对鞠婧祎的评价几乎离不开这些词语。
                            林思意初次听闻鞠婧祎的名字时,正是她因为私闯大宦官的宅邸而在王都引起骚动的那一天。
                            在那日,林思意便明白,鞠婧祎是她渴望,却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以庶出之身被确立为林氏一族继承人的林思意,一直以来都在小心翼翼地约束着自己的言行举止。
                            世人交口称赞的少年才俊,是林思意唯一可以扮演的角色。
                            然而,与她年纪相仿,同样来王都游历的鞠婧祎,却可以如此肆意地任性妄为。
                            这令她羡慕,更令她愤懑。
                            若是遇见这个人的话,一定要义正言辞地对她厉声斥责一番,林思意如此暗自决定着。
                            然而,当她终于见到了鞠婧祎的时候,她却无法阻止自己与她一起驱使着猎犬去驰骋田猎。
                            即使纵犬游猎是原本的林思意绝不会去触碰的玩物丧志之物。
                            她不得不承认,隐藏在放浪的言行之后的鞠婧祎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她拥有着惊为天人的容貌,但更吸引林思意的却是出类拔萃的才华。
                            她身材矮小,却拥有着在一颦一笑令人俯首帖耳的魄力。
                            她说话时略带乡音的腔调,微微蹙眉的表情,与不经意间勾起的嘴角,都令林思意无法讨厌她。
                            事实上,经过几次攀谈之后,林思意发现,鞠婧祎与她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她们对于兵法和剑术有相同的偏好。
                            对于在党同伐异中日益混乱的朝政也抱持着同样的不满。
                            而对于未来天下的走向,她们似乎也抱有相同的志向。
                            当与其他士族子弟始终格格不入的鞠婧祎终于对林思意展露笑容时,林思意觉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意气相投。
                            不知不觉间,林思意与鞠婧祎成为了至交好友。
                            林思意甚至觉得,如果有谁会令她放弃如今的一切远走高飞,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鞠婧祎。
                            但是她知道自己决不会放弃林氏,而鞠婧祎也不应该为了她的任性而隐迹天涯。
                            因此,她决定以另一种方式,去实践这份友谊。
                            在白日,她引荐鞠婧祎拜访一干名士,并带她结识王都中颇具名望的朝中重臣。
                            而在夜晚,她会与鞠婧祎潜入富贾之家的园中去偷看年轻的夫妇新婚,然后因为被人发现而仓皇逃跑。
                            这段忙碌而又有些放任的时光或许是林思意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林思意喜欢鞠婧祎说话时顾盼生辉的神态;
                            也喜欢握着鞠婧祎的手在偏僻的街巷中纵情奔跑时的紧张;
                            也喜欢在面对机遇或困境时发现鞠婧祎依然站在自己身后时的安定感。
                            她守护着鞠婧祎,同时也被鞠婧祎守护着,度过了匆匆的少年时光。
                            然后,林思意出仕的日子终于来临。
                            在家族的运作下被任命为县丞,林思意不得不离开王都,与鞠婧祎分别。
                            林思意明白,此次辟召虽是顺理成章,但未必与她和鞠婧祎之间的交往无关。
                            她与鞠婧祎做过的那些任性的事情,早已通过各色人等之口传回家中。
                            而确立林思意为继承人的林氏宗长,显然不会满意林思意与一个出身低微而又言行叛逆之人过从甚密。
                            这是林思意无法反抗的决定,鞠婧祎深知于此,因此她并没有说什么。
                            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她悄无声息地从林思意的身旁离开,甚至没有出现在为林思意送行的人群中。
                            赴任不久,林氏宗长病危的消息传来,林思意辞官返乡。
                            而那个命在旦夕的将死之人在看到自己的继承人后,终于说出了那句早已在林思意意料之中的话。
                            “我选你并非因为你出类拔萃,而是因为林氏族中已无人比你更好。”
                            林思意出身旁系,排行第四,为庶出之子。
                            直至束发之年,她都一直未曾见过自己的生父,甚至不知道其人身在何处。
                            是林氏一族的宗长以自己的威望,压倒了族中反对的声浪,将林思意过继于嫡长一房,并确立了她继承人的身份。
                            林氏一族的宗主是林思意的祖辈,曾在朝中累任三公,在族中无论名望还是辈分皆已无人能及。
                            “林思意乃天纵之才,定会重振我林氏家声。”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人敢质疑她的决定。
                            绝嗣的嫡长一房更不敢违抗一族之长,接纳林思意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在被赋予这般重任后,林思意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天降大任之人。
                            感受到族人异样目光的林思意,一直尽力在各方面都做到尽善尽美,以证明宗长并没有选错人。
                            然而,在那时,林思意就已注意到,无论她如何努力,那位老者赞许的目光后总会不时流露出一抹难掩的失落之情。
                            当时尚且年幼的林思意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将它理解为长辈的严厉。
                            她将所有的不安和疑问掩藏在心底,继续与那个老人扮演着慧眼识人的祖辈和不负期望的孙辈。
                            直到来到王都后,林思意才明白宗长眼神的真意。
                            与族中同辈相比处处不落下风的林思意,直到来到英才群集的王都,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泯然于众人的沧海一粟。
                            与这座熙熙攘攘的都市中形形色色的青年才俊相比,林思意以前那些所谓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
                            而鞠婧祎的出现,更让林思意彻底地看清了,自己根本不是所谓的天才。
                            聪颖、灵敏、秀外慧中,掩埋在尘土中依然能散发耀眼光芒的鞠婧祎,令林思意终于明白,曾经宗长的那些赞许和期待从来都只是一个骗局。
                            然而,面对那个直到将死之时才对自己说出实话的老者,林思意既无法埋怨,也无法憎恨。
                            她只是以最严正的礼仪为她举办了极尽哀荣的丧礼,继续依照那位老者为她定好的前程走下去。
                            如果曾经的一切皆是欺骗的话,那么林思意就要以莫大的成就向这位逝去的老者证明,她是错的。
                            这便是属于林思意的倔强。
                            在除丧后,重返王都的林思意凭借着在与宦官的争斗中表现出的才干获得了大将军的青睐,步步高升。
                            而原本担任北部尉的鞠婧祎在历经曲折之后也开始崭露头角,但出身低微的她始终无法如同林思意那般受重用,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林思意的身后。
                            世道原本就是如此的不公,但这对于林思意而言却已足够。
                            若是能就这样站在鞠婧祎的身前,带领着她去荡涤天下、建立功勋,林思意觉得这便已是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挚友最好的结局。
                            然而,大将军死于宦官的欺骗,被林思意从东南边境召来的将军杀死了劫持天子的宦官,却成为了比宦官更恐怖的擅权者。
                            乱世不期而至,一直跟随在林思意身后的鞠婧祎最终与她分道扬镳。
                            她拒绝了林思意同赴河阴的请求,反而在刺杀陆婷失败后回家乡竖起义旗,召唤天下诸侯聚义结盟。
                            在盟誓之时,尽管是鞠婧祎主动提议立林思意为盟主。
                            但林思意却觉得,这个人或许永远不会站立在自己的身后了。
                            在分别时依然心存犹疑的鞠婧祎,如今似乎已对这个天下作出了自己的决断。
                            她的双眼也因坚定而变得澄澈。
                            然后,便是在被付之一炬的王都,那一次真正的分道扬镳。
                            身为林氏宗长使林思意明白,引领天下者必须顺应天下人的意愿。
                            身为盟主的她也对勾心斗角的各镇诸侯心怀不满,却依然还得违心地笑着,与他们把酒言欢。
                            而在她如此努力的时候,鞠婧祎却在大骂众人后私自追击,在遭遇失败之后又因为无法忍受众将的嘲讽而独自离去。
                            这般的任性,使当时的林思意已不知该如何挽留她。
                            然而此次诀别,便已注定了她们互为参商。
                            返回家乡的鞠婧祎,休养生息、招贤纳士,在中原的纷乱中脱颖而出,最终迎立天子,在中原建立起新都·嘉兴。
                            而返回河阴的林思意,励精图治、苦心经营,终于成为了河阴的支配者。
                            在那里,她广施仁政,致力于恢复仁义礼信的士人古道,在这片广袤之地上多少重现了王朝昔日的光辉。
                            世人对林思意不吝赞美之词,将她视为四方豪杰中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英雄。
                            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后,林思意终于印证了先任宗主的预言,完成了对于那个欺骗自己的人的反击,成为了振兴林氏之人。
                            如今的林思意已有足够的自信,去笑对那个被自己超越的前者的臧否。
                            然而她知道,她依然有一道必须去跨越的沟堑。
                            鞠婧祎,那位曾与她如影随形却最终南辕北辙的挚友,如今正虎视眈眈地伫立于河岸的另一边。
                            她不仅是林思意平复乱世必须战胜的对手,也是她跨越心中沟堑必须克服的障碍。
                            只有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鞠婧祎,林思意才有资格重新成为站在她身前守护她的那个人,才可以心无旁骛地举步向前。
                            正因如此,林思意才在这囤粮之所设下精兵埋伏,等待鞠婧祎的到来。
                            “虽是如此,也不必真将粮草全屯于此处。若有闪失,岂非难以挽回。”而在听林思意说完全盘计划后,罗兰曾如此建议。
                            然而她哪里知道,此处若非真的有粮草,鞠婧祎又怎会前来呢?


                            55楼2017-02-27 16:43
                            回复
                              2025-09-11 11:51:15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另外,在李艺彤投敌后,河阴李氏的宗长李高光立刻写来书信致歉,表示会将这个悖逆的族人革除家籍。
                              林意思好言安慰了自己的盟友,并告诉她无须如此做。
                              在这件事上,若说林思意对谁心生愧疚,那么就只有李艺彤。
                              无论李艺彤得来的书信是真是假,林思意也早已料到鞠婧祎已捉襟见肘。
                              然而,她依然当着诸将之面叱责了那位年轻的文士,又在使她在得知屯粮之所后故意放她离去,使她成为引诱鞠婧祎的诱饵。
                              林思意并不是无法接受消耗战的胜利,然而这一次的对手是鞠婧祎。
                              那么这样的胜利便只能成为夺取鞠婧祎性命的凶手,却永远也无法将鞠婧祎带回到她的身旁。
                              正是因为如此,林思意才任由自己的任性使那个年轻的文士背负了叛徒的污名。
                              尽管林思意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但她依然难免心怀愧疚。
                              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声已完全停止,只剩下风扯动旌旗的声音。
                              林思意再度躺下,却已毫无睡意,便索性坐起身来,随意找出些文书来阅读。
                              还没翻上几页,帐外突然喧闹起来。
                              她终于来了。
                              林思意心中一动,披挂甲胄走出帐外。
                              正在这时,她见到手下部将匆匆而来。
                              “大人,寨外有军数千,自称是易嘉爱将军所部,请求入寨。”
                              易嘉爱?按照此前军议,易嘉爱和陈佳莹留守大营。
                              待鞠婧祎攻来时,两人见率领支军于林思意侧翼接应的罗兰放灯为号,率军袭取敌方大营。
                              为何此时易嘉爱派人前来?
                              林思意心中掠过一阵不安,她跟随部将来到寨门前,登上望楼。
                              黑夜中只见寨门外一片黑影,似有百千人马,打着易字旗号。
                              为首一人骑马上前,向着望楼大喊:“宁国中郎将易所部军候,有军情要事禀报主公。”
                              在零落的火光下,林思意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得她身上穿着的河阴军服略显宽大,在腹部位置还隐约沾染有一片血迹。
                              “主公在此,有何事尽管报来。”部将回应道。
                              “敌方已得知主公不在大营,趁隙攻打。陈佳莹暗通敌军,放开寨门。易将军不能抵挡,只能放弃营寨。如今她正殿后引军撤退,命我等轻骑先来此处,通告大人,请大人断决。”
                              鞠婧祎不来偷袭粮所,竟然前去攻打大营?
                              若是大营有失,此战虽不至败,但如今精心布置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林思意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那个人双手抱拳,依然恭敬地低着头。
                              “你抬起头来。”
                              那人听到林思意的命令,忙抬起头。
                              在火光的照耀下,一张隐晦不清的面孔已完全被汗水浸透,额头和下巴上似乎还残留着血迹。
                              “大人……”言语间,她口中也还是林思意熟悉的河阴乡音。
                              思虑了片刻,林思意点点头,吩咐身边的部将:“打开寨门,接引友军入寨。”
                              下令后,林思意走下望楼,只往中军大营而去。
                              寨门大开,那些骑兵打着易字旗号,三三两两间夹杂着百余手拿火把、衣衫褴褛的步军,鱼贯而入。
                              部将将他们引领到粮所正中,突然一阵锣响,埋伏在暗处的戟士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林思意手持佩剑,跨坐名驹,在军士的簇拥下款款而出。
                              “主公,这是何意?”为首的骑都尉见事情有变,连忙问道。
                              或许是因为惊慌,她的河阴口音竟也变得不再纯正。
                              “尔等诡计多端,却瞒不过我。若只言小鞠识破我等之计侵攻大营,我尚不疑。陈佳莹为人我甚了然,言其通敌,我又岂会轻信?”林思意微微一笑,昂首说道,“况且我看尔等胯下坐骑瘦削,我河阴粮秣充足,岂会有此等战马?”
                              “此,此,此事……”那人显然未料到会被林思意识破,顿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这时,原本一直在她身后的一个人纵马上前,代替了那人的位置,镇静答道:“林大人观察入微,不愧为河阴之主。”
                              那人拿着火把,在火光的映衬下,林思意得以看清她的面容。
                              林思意曾在战场上见过她,此人正是鞠婧祎镇守中军之将。
                              “汝乃何人,且报上名来。”
                              “末将董艳芸,奉主公之命,来此与林大人一战。”
                              董艳芸?林思意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此人是鞠婧祎的护卫之将,当初罗兰所谋划的行刺,正是为其所阻。
                              如果她在此地的话,那就证明鞠婧祎果然也已来到此处。
                              “小鞠,如今尔等已被我重重围困,大势去矣,无须再隐匿行踪,不妨出来一见!”林思意忙高声呼唤。
                              然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并未出现。
                              “大人莫急,我家主公顷刻便至。”说着,董艳芸摇了摇手中的火把,突然将它向自军阵中掷去。
                              火把击中军阵最中间一位军士的衣服,立刻熊熊燃烧了起来。
                              林思意大吃一惊,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立刻命诸军后退。
                              然而已经迟了,跟随着董艳芸的动作,她阵中夹杂的步兵立刻纷纷将手中火把向军阵中间的“骑兵”投去。
                              而在行列最边缘的那些骑兵则立刻翻身下马,拍打那些因火光而暴躁不安的战马,驱使它们四散乱冲开去。
                              直到这时,林思意才看清,原来那些穿着自家军服的士卒,并非尽如自己所想那般是伪装的敌人。
                              除了行列最外面的百余人之外,其余的所谓“骑兵”,都是穿着军服,被绑在马上的草人。
                              那些草人被火油浸透,而且有淋过油的引绳相连,一遇明火,便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背上负痛的战马又受到惊吓,立刻发狂,胡乱向四方冲去。
                              原本成包围之势的戟士们由于事出突然,未有所反应便被狂乱的战马冲散。
                              而此时那百余真正的士兵,早已趁乱混入与自己穿着相同的戟士之中,趁乱砍杀出去。
                              身上着火的战马四处乱窜,引燃了营寨和辎重,整个囤粮之所在顷刻间已火光冲天。
                              林思意勉力控制住身下受惊的坐骑,正想指挥士兵重整阵型,却突然见到如飞蝗一般的火矢从寨外射来。
                              “大人,有敌人攻寨!”手下部将的报告终于使林思意明白了鞠婧祎的图谋。
                              鞠婧祎以轻骑前来,但放弃战马,反而作假人骑于战马之上,并在战马上装填易燃之物,由董艳芸带领着伪装成易嘉爱的部队,进入屯粮之所,作为火攻的诱饵。
                              而鞠婧祎亲自率领下马后的士兵埋伏起来,只待营中火起再里应外合趁乱攻寨。
                              最终还是中了她的计吗?林思意顿时感觉胸中一闷。
                              幸得正在此时,她看见西北方向有盏信灯悠悠升起。
                              那是驻守侧翼的支军所在的方向。
                              对,还有罗兰在那里。
                              她已放起信灯,就意味着支军将立刻赶来援助。
                              “诸将莫慌!支军援兵将至,届时前后夹击,未为输也。”她对惊慌失措的兵士大声喝道,“众人且与吾前去应敌,遇见燃着之马则杀之,待破敌之后再灭营火!”
                              随着林思意的号令,一部分军士终于冷静下来,跟随着林思意向寨门进发。
                              一路上,他们不断收拢从混乱中恢复过来的友军,逐渐恢复阵势。
                              终于,他们与已攻破寨门的鞠婧祎,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下,狭路相逢。
                              当日王都一别,她们是首次如此接近。
                              “小鞠……”
                              “林思意。”
                              一如既往的称呼。
                              然后,便是决定胜负的殊死一战。


                              56楼2017-02-27 16:4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