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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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哥是个作家，尽管他一点也不喜欢我用这个称呼叫他。“有人搬砖，有人做生意，有人卖肉，他们都只是要找个方法活下去。我也一样，写东西是为了养活自己，当然，现在还要养活你。”他这么说。
可是我觉得他是在贬低自己。我看过他写的文章。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冬天的雪花，又美妙又冷冽，你心疼它，可是你永远不要妄想去温暖它。
现在他又在赶稿了。我冲了一杯咖啡，轻轻地放在他桌子上。
我看见他的义肢正倚在电脑桌旁。我在想说不定有时候它也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代替冰哥的残肢，享受一下真正的腿的生活。有好几个我睡不着的夜晚，我都能在卧室门口看见冰哥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地取下这条假腿，然后把它狠狠地摔到墙上——他的表情很恐怖，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心疼他，虽然我知道他比我大八岁。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了：“俊麟，我现在什么都写不出来。”
“瓶颈期嘛，我知道。过段时间就好了。”我做出一副好像什么都懂的表情，“喝杯咖啡吧，可以提神。”
“也好。”他用手揉揉僵直的脖子。
我坐在他身旁，歪着脖子盯着电脑屏幕。
“这是个什么故事？”我问。
他摇头：“其实我也说不清，不过——”他的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这一篇是我早就想写出来的，可是总觉得时机不对。我想写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救赎，”我笑了，“多棒的主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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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走的时候还是夏天，而现在，路旁梧桐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
冰哥也提过几次要把我送回家的事情，我很高兴他只是“提过”。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从家里跑出来的原因，倒是我忍不住问他：“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从要离家出走？”
他狡猾地挑了一下眉：“你肯定会主动告诉我的。我知道。”
是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老天爷，中国这么大，我怎么就碰到了这么一号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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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现在的生活早就脱离了我原来的想象了。
在我的设想里，我这次跑出来，一定会引起我爸的震怒，他会跑遍全中国来寻找我这个小兔崽子。而我自己，运气好的话找个营生赚点儿钱，背着我爸活下去，如果运气不好，指不定就沦落为乞丐了。
可是现在呢？我爸似乎并没有对我的不告而别做出太大的反应——当然，也可能是我不知道罢了；我没有去赚钱，也没变成乞丐，有一个特别善良的好人收留了我，使我依然能够懒散地活下去。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的生活比起以往，还要自在得多。
看来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的——还是说，是我妈妈在天上，替我向他老人家求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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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哥第一次听到我唱歌时，表情很奇妙。他后来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他被震住了。我说：“我不信。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儿哄。”
可是我能看见他眼中的光，我在想也许那真的是因为我。他的表情又认真起来了。我猜见过他的人都会觉得他很帅，可是他们不知道，他最帅的时候，就是他最认真的时候。
我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开心，我说：“那好呀，你觉得好听，我就唱给你听。”
我要给他唱那首我最喜欢的老歌，我觉得冰哥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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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
但是心里充满著希望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望一望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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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唱完了。冰哥闭着眼，什么话也没说。
我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
我感觉到安宁。
深秋孱弱的阳光透过窗子潜入屋里，温柔地抚摸着一室静寂。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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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惊讶，在突然听到了这些以后，我竟然感觉到了浓浓的困意。
这可真有意思。我爸爸开车撞死了冰哥一家，而我在离家出走后被冰哥收留安逸地活了几个月。
老天爷是个幽默的人，哦不，是幽默的神。
我想起了我妈妈。她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去世的。因为车祸，对，就是车祸。我中考考得不错，于是我爸答应一家人一起开车去玩。
我当时很高兴，因为我爸对我从小就很严厉，经常会揍我。我特别怕他，在“怕”的里面还夹杂有小小的恨意。妈妈很心疼，可是也没办法。印象中妈妈永远都是很慈爱的模样，她做的番茄炒蛋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而那天，因为妈妈没有给我买我在旅游时看中的那双鞋，我跟她生了一路的气。我冲她喊叫：“你怎么这样啊，连双鞋都不给我买！”妈妈望着我，她看起来一脸忧伤。
意外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我爸突然惊呼了一声，然后我们的小面包车开始舞蹈。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记得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妈妈变成了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女，我们俩手拉着手在大街上游荡。她看着我，笑靥如花，一点儿都不像平常含蓄内敛的妈妈。妈妈指着商店里那双鞋子，问我：“麟儿，想要吗？”
后来我就醒了。我问来看我的医生：“我妈妈呢？”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有坐在床边等我醒来，因为以前我生病时她都是那样做的，而且还会煮我最喜爱的粥。
“你妈妈她——”医生的表情很奇怪，现在我才知道，那种表情的名字，叫做“怜悯”。
“你妈妈她，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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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告诉我，出事的时候，妈妈一把把我揽到了她怀里。玻璃窗的残片锋利地插入了她的大脑，血流了我一身。
我什么都没说，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家变得一贫如洗了。除了治病，更重要的是要赔钱，因为我们是肇事者。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爸没被抓起来，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听说被我们撞到的那辆车子里面有四个人，三个当场死亡。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抱歉也是没有用的。抱歉以后，他们，那些离开的人，包括我的妈妈，就能活过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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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有些尴尬，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的，可是我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真丢人，我想。
“冰哥，”我的声音很没底气，“我爸现在天天喝酒，几乎什么事都不做。
他以前脾气就不好，现在简直像个炸药桶。我高中以后成绩越来越糟，除了弹琴写歌以外什么都不想干。我和我爸总是打架，其实我也不想的，可如果我不打的话，就会被他打死。我高考以后告诉他我打算去外面闯一下，他突然就扑上来打我。我受不了，所以才跑出来的。”
我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知道冰哥有没有在听：“我有时就觉得呀，咱们经历的一切，包括爱呀恨呀愤怒啊沮丧啊，其实不就是老天爷在捣的鬼么。咱们难过了他就高兴，好像咱们就是难过给他看的。凭什么呀，你说对不对？
说实话，有好几次我爸打过我之后的晚上，我在身上藏了刀，偷偷踏进他卧室里，想趁他睡着的时候一刀刺下去。那样我就会立马轻松起来，在那之后，逃亡也好，逃不掉被判刑也好，就算杀了他以后我再自杀也好，总之，轻松了。
可是我总下不了手。我看见睡梦中的他依旧胡子拉碴的，痛苦地皱着眉，估计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我长得真像他——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恨他，恨不得杀死他，这都没错。
可是问题在于，我终归还是爱他的。”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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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静地抱着这个小家伙。他才十八岁，怎么就能懂得这么多东西呢？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跟你说起这个的。”
他悠长地叹气，笑：“有些事情总是要说清楚的啊。迟早的事。”看看，他说话的语气已经像是一个大人了，这真让我这个“资深大人”感觉没面子。
“你知道么，”我说，“我觉得我应该恨你的，我应该接近你，然后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端给你一杯鲜美的牛奶。牛奶里的药会让你睡去，永远地睡去，然后我会用刀把你割成块状，一块一块地快递给你爸。”
“嘶——”俊麟倒吸了一口冷气，“冰哥我觉得你可以去当一个专业的变.态。”他说着，笑得花枝乱颤。
我沮丧地闭上眼睛：“你果然不相信我会这么做。不过，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就是个怂.包，我知道。”
“才不是咧——”俊麟拖了很长的尾音“你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你以为你不敢做的事，其实只是不愿。”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我挺意外的。
“因为你给我做了蛋炒饭，因为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这里，因为你遇见每一件事时，虽然你在挣扎，在不甘，可是你最终做出的决定从来都是善良的。还因为你写的文章特别好。那是只有好人才能写出的文章——‘救赎’，这两个字实在是太适合你了。”
救赎——多好的词语啊，可是这个小家伙轻轻松松地就把它当作礼物塞给了我，还告诉我说，这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我突然很感动。感动，我终于找到这个形容了。遇见他后的每一天，我都是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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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哥。”
“嗯？”
“你是不是第一次看见我时就知道我是谁了？”
“当然了，再善良的人也不会看见谁可怜就把他领回家的。那样的话，大街上岂不是没有乞丐了。”在给那场车祸善后时，我见到了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神单纯得不像话。
“那你回答我，”他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你为什么还会把我带回家？”
这个问题可真伤脑筋。于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俊麟，我困了。”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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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城市只住了几个月，可是有时候我会错觉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好久，而且还会长长久久地住下去。这座城市的夕阳格外漂亮，当她怀抱着我时，我能够轻易地想起妈妈。
我觉得我该回去了。我还得回去找我爸。其实我了解他，我太了解他了，他就是个胆小鬼，他那样张狂地打我骂我，是因为他怕我有一天也会离开他，他怕死了。
我们这些人啊，其实都不过是老天爷拿来逗乐儿的玩具木偶。他戏弄我们折磨我们，他知道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可真是该死。
冰哥又在电脑前码字了。那些精致又凛冽的文字简直叫我嫉妒。
我走到他身后，突然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俊麟别闹。”
我不理他。我伏到他的耳边说：“冰哥，我要走了。”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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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麟要回家了。回他自己的家。
我舍不得他，可是我没有立场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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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他到火车站。他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到了火车站门口，他先下了车。我正准备下车帮他搬行李，却被他拦住了。
“冰哥，”他对我笑笑，“就到这儿吧。东西不多，我一个人搬就行。”
“那可不成，怎么说你也叫了我几个月‘哥’呢。我的义务是必须要尽的。”我依然固执地要下车。
“真是的，非要我说实话。”他无奈地笑，“冰哥你赶紧回去吧。你再不回去的话，我怕我会舍不得。”
然后他掂着行李箱转身离开。剩我一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突然他又折了回来。他看着我惊讶的眼神，脸稍微红了一下。
他压低了声音，说：“如果我是个女生的话，我一定会很爱你。”
然后他挥挥手，潇洒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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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我在心里悄悄地对他说：“你是个男生，可是我依然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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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我忘记告诉他一件事情，那个“我为什么要带他回家”的问题。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很扯淡对吧。但我当时就只是想这么做。也许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结。
又也许，在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牵引着我，去走上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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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阳光静默地撒在大地上，我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冬天的街道。
朱元冰啊朱元冰，命运到底还是待你不薄的。
他终究还是让你得到了救赎。
【完】
【13.08.15~13.08.16】

后记.
我写渣了。求不骂。
“这一篇是我早就想写出来的，可是总觉得时机不对。我想写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好吧我发现我没这个能耐。但是写了这么多字总不能白写。所以还是发了。
“救赎”。如果真的有人能诠释这个词儿就好了。我真喜欢它。
就这样吧。

作者：@T若__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