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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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嘉治三年暮春的夜,建宁府谢家老宅的西跨院还浸在雨雾里。檐角的铁马被推得轻响,我坐在临窗的梨花木书案前,案上一盏羊角灯晕出暖黄的光,正照着摊开的《女诫》。我捏着笔,朱墨刚在“妇德尚顺”四字旁圈出一个圆,笔尖悬在纸面,正要落下“顺者,顺于理而非顺于人”的批注。
“其静。”
父亲的声音从帘外传来,不高,却让我捏笔的指尖微微一顿。他极少在这个时辰来我的闺房,除非是族中有事。我放下笔,见父亲穿着常服走进来,袍角还沾着些微雨气,母亲跟在身后,手里攥着块素色帕子,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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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上的宋瓷笔洗里,养着的建兰刚抽了新芽,叶片上的雨珠滚落到案上,洇湿了《女诫》的边角。
我起身行礼,目光扫过父亲案头那封盖着“京畿驿印”的信。午后管家送进来时,我瞥见信封上“吏部侍郎府”的字样,心里已有三分数。
父亲没坐,只看着案上的批注,指尖在“顺非盲从”上轻轻点了点:“你母亲说你这几日总在《女诫》上琢磨这些。”他的声音很稳,像闽江涨潮时的堤岸,“前日京里来消息,圣上要选采女充实后宫,吏部那边递了话,问咱家愿不愿……让你去试试。”
“试试”二字说得极轻,像怕惊了灯花。我垂下眼,看见自己刚顿出的那滴墨,正顺着“顺”字脚边一撇往下爬,在纸页上晕成个小小的、深灰的圆,像枚没刻字的印章。
母亲走近书案,举起另一旁卷起的《论语》,抚过我勾划的句子——“君子和而不同”。“你外祖父在时,总说‘女子的天地,不在后院的尺素里,在心里的丘壑里’。”她的话带着福州话特有的温软,却字字清晰,“京里规矩大,但你自小读的史、辨的砚、下的棋,哪样不是底气?去不去,由你自己定,但爹娘得告诉你——”
她顿了顿,将一支银簪放在书案上:“这簪子是我嫁过来时,你外祖母给的,簪头特意请工匠刻有一‘宁’字,是为建宁之宁,又为‘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到了京城,若觉得难,就想想建宁府的茶山,春茶冒尖时,哪棵不是顶着霜气往上长?”
我没立刻答话,伸手拿起那支簪,簪身被母亲盘得温润,贴在掌心像块暖玉。我望向窗外,雨雾里,谢宅的飞檐翘角隐在榕树影里,那是我从小爬过的墙头,是三伯公教我弈棋的棋社方向,是母亲带着我读史书、认古砚的回廊——这些画面突然在眼前缩成一点,像被墨点晕染前的笔尖。
父亲这时补充了句,语气带着他处理公务时的审慎:“闽地离京城远,族里子弟再多,终究是‘外臣’。若你去了,不是让你求宠,是让你在那朱墙里,做咱家的一双眼睛。看看京城的天,和咱建宁府的,是不是一个道理。”他顿了顿,“你若不愿,爹明日就回了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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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女诫》的墨点上,那墨点已晕透了纸背,像我此刻心里的沉坠感。
不是怕,是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些读史时琢磨的“进退”,那些弈棋时算的“虚实”,终究要落到真实的棋盘上。
我拿起笔,在那墨点旁边,对着“顺”字最后一笔,不偏不倚压下一个点。然后抬眼,对着爹娘笑了笑:“女儿明日想去看看三伯公的棋谱,他常说,落子无悔的前提,是看清棋盘。”
我没直接应下,却见父亲的眉峰松了半寸,母亲攥着帕子的手悄悄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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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光从云隙里漏下来,照在书案的古砚上,砚底“静女其姝,亦有锋芒”的刻字,在灯影里忽明忽暗。我看着砚,突然想起母亲教我研墨时说的:“好墨要慢慢磨,磨出渣才好,那是墨的骨。”
此刻我才懂,父亲说的“眼睛”,母亲说的“底气”,原是一回事——这宫墙我若进,便不是做谁的影子,是去做那块带渣的墨,在陌生的砚台上,磨出自己的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