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策马行至，陆公的青衣隐没在春中的青雨里。此间日暮时分，无有万里残阳来送一送这位为赵宋、为此城直言的赤子，仅有斜斜落坠的细雨，它不及环佩掷地激越，不及轻飘飘一句“襄王党羽”有声，但足够淋湿游子的衣袍，足够为陆公此去霸州撰书青灰色、雨尘碌碌的序始。文瘦刃与他同行斜雨中，同他一样的襟泡沾湿、一样地身如飘柳，他少时寡言，此时更缄默地见证“移家逐转蓬”和“歧路忽东西”行越前唐、横亘十国，再次轻而易举地上演。此时文故园十六岁，早已随战亡的父亲远行万里，对于辞行还家、长亭短亭的暂别都已熟稔，昔日友人辞京，昔日从一地行去，互赠一枝折柳足以饯行，总归尚有重逢日；但今宵赵儋践祚，这位太后金口玉言直指的“言行无度、妄议国储”的“霸州通判又何时是归期，行路又如何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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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文故园没有折柳，只是立足陆公身后为他擎起一柄竹伞，文氏一族擅经史，于书画上却无大才，但此圆伞面是文故园亲手绘就，绘着一棵修竹，风雨中耸立、风雨中绝不折腰，其势也直耸云天。共行至汤汤的流水前，斜雨同样坠入急流的绿水，一浪又一浪席卷，流入远地灰蒙蒙的云苍，他终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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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此行山高水长，瘦刃尚在孝期，请恕我不能随行霸州。

【陆攸之孑然迎沐这场急来又绵密的春雨，如同襄王同党之定论，妄议国储的罪责，不待反应已接踵加诸于身。深殿，符后摔碎的何止环佩，还有陆公达的抱负和前程；甲胄束约的又何止满堂臣工，更是大宋的今朝与来日。资政殿大学士的学识、远见足以惠泽一众举士，其谏言却喝不醒装聋的妇人——那位垂帘龙椅之后，盛权在握的符大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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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觉陆公达的声音晦哑难听，一旨懿诏，将他流放霸州，顷刻便使陆公跌落神坛，一朝为清流之巅，一夕落泥沼至深，功名、颜面尽付东流，为无休亦无情的细雨肆意淋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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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急促奔进，陆攸之得幸庇纳竹伞，换一晌缓息。公达转目，率先望及因紧握伞柄而骨节分明的瘦掌——是故园来了，我那饱知世事无常，始终诚若赤子的得意门生。声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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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刃，你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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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亭折柳送别郎，这等司空见惯的戏码彼此历过太多，缄默无言的几瞬，他读懂攸之的憾，陆公亦感知他不曾言明的惜与不舍】何必与我同淋这场雨，明知它改变不了我什么，反要献奉出七彩云景来。屈身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你如何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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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公达轻轻地扬起唇角，称赞起这柄伞面上劲韧的青竹】竹不改节，画工倒是精进了。

夫子，我应该来。昔日朝堂之上，环佩掷地、兵戈相撞时瘦刃不能同你并立，今宵如不能古道相送，不能共沐这一场沾身的斜雨，我更应该自问，我如何学的、几载寒窗又学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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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已很少有这样绵长、不衰的愁雨，似乎属意为这位贤臣送行，但青雨有神，文故园回首茫然地四顾，看见茫茫然的四野，看见凄凄然的折柳，此刻何故只有这两道孤瘦的拓影？陆公放仍在轻笑，放旷得如同早几岁春风日，文故园第一次随父拜会这位如兄如父的恩师，但文故园削薄的唇紧抿着，无法勾出一个牵强附会、粉饰太平的笑意】屈身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夫子有远志，或可身至霸州而不哀，但经此一事，朝中谁还敢站在那只环佩、那阵锋镝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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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休的雨意总会溅至陆公达被竹骨荫蔽的肩头、也会淋湿文故园持伞的手，但他分明看见恩师的肩首未曾颤一颤，是故他擎伞的手也不动如泰山，他无暇顾及青韧的绘竹，又复开口】还请夫子放心，赵儋绝不是只闻丝竹的风流幼帝，学生今时须有才名，来日如能恩科及第，绝不会做一位喑哑弄臣。

【慷慨陈词前，陆公达衡过一瞬的得失，并妄图以一己绵薄力，博取符后甘以社稷为重，允襄王继业的可能。结局终究是权柄所向更胜一筹，如同攀抵过山巅的行者再也欣赏不了山脚的景色，触过江山脉络的手又怎么收的回呢？以卵击石的结果固然惨痛，坚持本心、刚正不阿的过程同样值得传颂，陆攸之倒在权柄的重拳之下，贬谪霸州是他的归路，可文瘦刃会站起来、韩用晦会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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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永远不会倒下，正如谏臣风骨宁折不弯】竹节可折，但要折在最凛冽的风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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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岁尚青，陡遇仁父遭难、顽师远任，必是愤懑满怀，但请再砺一砺心性，不要轻易败损在一场绵雨里。【新帝稚幼政权旁落，阴雨还会笼罩汴梁很久，在无有光照透过云层之前，公达不愿见衣钵相承的门生共他同淋。审时度势这点上，汲汲营营的外戚们占了头筹，孤勇应是胜利者的勋章，而非纯臣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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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周二位宰执既已共识，环佩、锋镝对面皆异党，聪明人不应做无谓事，【陆攸之离京，是对清流言官的震慑，也仅限于此了。国朝动荡谁也不敢再进一步，将态势恶化，所以文瘦刃必须坚持下去，去取他应得的功名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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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信你。路漫漫其修远兮，【公达看向这位得意门生，以憧憬、以欣赏、以嘱托】吾将上下而求索。

学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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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看这些远山急水，一代又一代奔腾和绵延着，他们已经古旧、老迈，他们见证着一朝又一朝的兴亡、更替，听闻着一位又一位仁人志士的远望，听他们诉说比清穹更清明的理想，最终抱拥着一个又一个壮志未酬的躯体。这是人事的亘古不变的脉络，这是王朝亘古不变的脉络，每一个文士至少应该读过史籍，看过从四合一统到“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不过五十载；自“良足可观，振古未有”，至盛世倾颓不过百年，不过人之一生，他今朝以心血、以身躯、以千万枯骨铸就的盛世，也或许终要覆灭在白玉雕琢的高台、牡丹镶嵌的楼阁，几场风雨洗涤尽，此地所剩也不过江河和高山，但千古总有人前赴后继、总有人愿意为了那短暂的清明付诸自己的一生，陆公达是这样的人，所以他被刀剑和环佩驱逐，从地位的高台重重跌下，千里赴霸州成就他遗世的美名，不屈的风骨；文故园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承接下师者的教诲，师者的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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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郑重地、赤诚地拱手】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学生记住了。

【文瘦刃尚是无锋重刃，世间不平不忿、不公不允如磨石，一寸寸无情磋磨着他的刃口，这可预见的漫长又痛苦的岁月，谁都不能替受。何惧岁月？初见文氏，瘦弱怯生的稚童攥着一卷典籍，墨色瞳仁里闪耀的是笃定与坚毅，敢与年长数岁的师兄激辩，今时更应信他撑得过籍籍无名、束手无策的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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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攸之的抬眼，透过绵长古道望向霸州所在的北方】霸州的风沙，当比汴梁的雨更烈。但瘦刃，风沙或能磨钝刀鞘，却磨不钝刀刃。宝剑出鞘的那日，夫子会在云和山的彼端与你同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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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汤之水，汇进汴河奔涌向江海，我们都将遵循使命踏上各自的旅途，幸能心意、志向相通，拥有短暂同行。陆公达起步，走进竹伞遮护不达的雨幕】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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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锤万仞出举世之才，瘦刃如是，公达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