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巢穴，精確來說，是建立在舊城區廢棄地底水道深處的實驗室。這裡曾經是某個瘋狂科學家的據點，後來被「深淵」組織徵用，最終成為我——「夜行者」的私人領域。空氣中瀰漫著舊日鐵鏽與黴菌的氣味，混合著我獨有的、甲殼類動物那種帶著潮濕泥土氣息的體味。除了我，這裡通常只有數據終端機單調的指示燈在閃爍，以及偶爾從通風管道傳來的，屬於城市深處的微弱顫動。

我喜歡這種絕對的寂靜與黑暗，它讓我的思緒得以清晰運轉。作為「深淵」的幹部，我的職責是執行那些「不可告人」的任務，而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恐懼的化身。我，夜行者，一個由人類改造而成的甲蟲怪人，全身覆蓋著黑綠色的堅硬甲殼，兩米多高的身軀，頭頂伸出如獨角仙般的巨大角，下顎是鋒利的鍬形口器，複眼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的紅光。組織裡的那些天生怪人，只知道吼叫和破壞，他們的「惡」在我看來是如此原始和低級，充滿了不必要的腥味。我追求的恐懼，是一種精神上的壓迫，一種無聲的崩潰，而非血肉模糊的獵奇場面。
上個月，我抓到了一隻魔法少女。
她很弱小，在同類中算不上出類拔萃。變身後穿著一身粉白相間的可愛服飾，手持一根頂端鑲嵌著星星的魔杖。她被我從一群圍堵她的低級怪人手裡「截胡」過來時，小小的身軀因恐懼而顫抖，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我很滿意，這就是我想要的。將她帶回巢穴，安置在實驗室一間相對「乾淨」的房間裡——那裡原本是培養基的儲存室，有著堅固的牆壁和唯一一個用特殊合金打造的通風口，保證她無法逃脫。

最初的幾天，一切都在我的預期之中。
她害怕。
她哭了。
她縮在牆角，對我發出的任何細微聲響都反應過激。
我不需要靠近她，也不需要觸碰她。單單是讓她處於這個陌生、冰冷、只有我這個「怪物」存在的環境中，就足以讓她感受恐懼的滋味。我站在她的房間外，透過僅有的一個觀察孔，靜靜地看著她的無助，感受著她散發出的絕望氣息。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另類的滿足。
然而，這種滿足感很快就變質了。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她開始適應了。
起初，她只是停止了哭泣。接著，她不再蜷縮在角落。然後，她開始嘗試與我「交流」——不是呼救，也不是咒罵，而是用一種怯生生的語氣問我：「怪人先生，這裡是不是沒有陽光啊？」、「您是不是很久沒吃東西了？」
再然後，就在昨天，當我一如既往地站在觀察孔前，試圖用我那高大猙獰的身影，隔著特製強化玻璃，再次喚醒她內心的恐懼時，她卻只是歪了歪頭，用那雙清澈得有些過分的眼睛望著我，然後輕聲說道：
「……其實，怪人先生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那一瞬間，我的甲殼深處似乎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咔嚓」響動。
我的複眼在黑暗中僵硬地眨了一下。
溫柔？
這個詞，與我的存在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我是夜行者，是「深淵」的幹部，是執行黑暗任務的怪人。我親手終結過無數反抗者，雖然沒有吃掉他們，但他們的恐懼和絕望是實實在在的。而現在，一個被我親手囚禁的魔法少女，竟然說我「溫柔」？這簡直比那些低級怪人的粗暴嘶吼還要讓我難以接受。
這讓我破防了。
巢穴內的空氣似乎因為我的「破防」而變得更加沉重。
我坐在我的主控室裡，巨大的甲殼軀體靠在由堅硬鋼材打造的「寶座」上，這是根據我的體型特別訂製的。我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輕輕敲擊，但屏幕上的數據流卻無法引起我的任何興趣。我的腦海裡，只有那個魔法少女說的那句話。
「溫柔」。

我試圖回想，我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給她提供了基本生活物資——營養均衡的合成食物塊，每天定時定量送過去；我為她準備了足夠的水，甚至還為她安排了排泄的地方，並且每天都有自動清潔裝置處理；為了讓她不至於凍死，我還調整了她房間的環境溫度，雖然對我來說，零下幾十度也毫無影響，但人類，尤其是像她這樣年紀的少女，是需要適宜溫度的。
難道，這就是「溫柔」嗎？
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保證實驗對象的基本生存狀態，確保她能持續散發出「恐懼」這種珍貴的能量。這就像培育一種稀有植物，需要給它澆水施肥，不是因為愛，而是為了它開出的花朵。
我起身，緩緩走向那個囚禁著魔法少女的房間。我的每一步都沉重而寂靜，甲殼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我的心跳在加速，一種不習慣的情緒在我胸腔內翻騰。
我必須證明，我不是「溫柔」的。

透過觀察孔，我看到她正坐在那張我為她準備的簡易床上，背對著我，雙手抱膝。她的變身還未解除，身上那套粉白相間的魔法少女服飾，在這陰暗冰冷的實驗室裡，顯得格外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我決定從最直接的感官刺激入手。
我悄無聲息地推開了房間的門。門軸摩擦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空間裡被放大，顯得格外刺耳。
她猛地轉過頭來，那雙清澈的大眼睛瞬間瞪圓了。
很好，就是這種反應。恐懼，驚訝，不安。
我沒有動，就站在門口，巨大的身影幾乎填滿了整個門框。我的複眼鎖定著她，試圖從她的表情中捕捉到那一絲絲驚慌失措。在黑暗中，我的甲殼反射著微弱的光芒，如同移動的巨型陰影。
她確實僵住了，甚至連呼吸都似乎停止了幾秒。
我等待著，等待著她尖叫，或者顫抖。
但她只是……眨了眨眼。

「怪人先生，您、您是要進來嗎？」她輕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確定，但卻沒有我預期的恐懼。
我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我的獨角在黑暗中顯得更加巨大，下顎的鍬形口器微微開合，發出細微的「咔噠」聲。這是我的肢體語言，代表著警告和威脅。
她看著我，眼神從一開始的驚訝，慢慢變成了……好奇？
「您是想讓我害怕嗎？」她突然問道，語氣甚至帶著一點點困惑。
我的心頭一震。這個小鬼，她居然直接點破了我的意圖？
我不是應該被解讀成「危險的捕食者」嗎？
她看到我不說話，反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我知道了！」她輕輕拍了一下手，「怪人先生，您是覺得我最近太放鬆了，所以來提醒我，您才是這裡的主人，對嗎？」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讓你害怕！

「您放心，我沒有忘記我是在被囚禁著的。」她露出一個有些歉意的笑容，「只是怪人先生您對我太好了，讓我有點錯覺罷了。」
「太好」？我又聽到這個詞。
我決定換個方式。我緩緩地、一寸一寸地邁進她的房間，每一步都故意放慢，讓我的影子在她嬌小的身軀上延伸、吞噬。我龐大的身軀幾乎將整個房間都塞滿了，壓迫感十足。
她沒有退縮，只是抬頭看著我，眼神中甚至帶上了那麼一絲絲……敬佩？
「哇啊，怪人先生的體型真的好大啊！比我之前見過的那些怪人都要大好多！」她竟然還感嘆起來了。
我的複眼緊盯著她，我能感受到她身體的輕微僵硬，但那不是恐懼，更像是突然被陌生事物震驚到的反應。
「您、您是不是想讓我感受一下力量的差距？」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放心，我明白的！您很強大！」
我感到一陣無力。這個魔法少女的腦迴路，是不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我試圖發出低沉的嘶吼聲，那是我的戰鬥警告，足以讓大多數生物聞風喪膽。
「赫……」
然而，從我的口器中發出的聲音，卻顯得有些……沙啞？可能是太久沒用這種方式了。
她歪了歪頭。
「怪人先生，您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啊？」她居然這麼說，「要不要喝點水？還是我給您倒杯熱茶？」
我呆住了。我一個甲蟲怪人，在我的巢穴裡，被一個被我囚禁的魔法少女問要不要喝熱茶？
這算什麼？人道關懷？還是嘲諷？
我轉身，再次緩緩走出她的房間。關上門的那一刻，我甚至能聽到她輕輕的嘆息聲。
我回到主控室，感覺我的甲殼正在發燙。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接下來的幾天，我繼續嘗試各種「製造恐懼」的手段，然而結果卻讓我更加沮喪。
我故意在夜深人靜時，在她房間外製造巨大的聲響，像是金屬被撕裂，或者重物墜地。
她隔天見到我，卻一臉困惑地問：「怪人先生，昨晚是誰在拆牆嗎？聲音好大哦，不會是把房子弄塌了吧？」
我沒有回答。那是我用我的甲殼硬生生在實驗室的承重牆上抓出來的痕跡！我只是想讓她覺得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在外面活動！
我將一些我在野外捕獲的巨大昆蟲，比如半個拳頭大的蜘蛛、碗口大的蟑螂（雖然我本身就是甲蟲，但這些東西對人類來說應該很嚇人吧），透過通風口送進她的房間。
她最初確實尖叫了，但第二天，我通過觀察孔看到，她竟然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嚇人」的蟲子一個個從通風口送了出來，甚至還用紙片做了一個小牌子，寫著「昆蟲類禁止入內」！
我簡直要懷疑我對恐懼的理解是不是出了偏差。

我甚至試圖展示我「猙獰」的進食方式。我將一些組織特供的，形狀不規則的深灰色蛋白塊放在我的用餐區，然後用我的鍬形口器直接撕咬、咀嚼。那聲音應該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她那天恰好在我的觀察視野範圍內，她隔著玻璃，看著我進食。
我以為她會感到噁心，或者害怕。
結果她卻皺著眉頭，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了，隔著玻璃對我喊道：「怪人先生！您那東西……看起來不太好吃欸！是蟲子做的嗎？要不要換點別的？我之前學過做菜哦！」
我差點把嘴裡的蛋白塊吐出來。
這不是關於「好吃不好吃」的問題！這是在展現我的野蠻！我的異類！

我開始感到疲憊。
她每天作息規律，在我的巢穴裡生活得有滋有味。她會自己整理房間，將我送過去的那些合成食物塊擺放得整整齊齊。有時候，她甚至會透過觀察孔，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怪人先生，您今天在看什麼書啊？」
「怪人先生，您的那些線路圖好複雜哦，您是科學家嗎？」
「怪人先生，您有名字嗎？我叫星野光哦！」
她甚至開始直呼我的「職業」和「身份」！這讓我感到一陣陣的心煩意亂。
我的巢穴，曾是我唯一能徹底放鬆的空間。這裡沒有其他幹部聒噪的叫囂，沒有那些野蠻怪人散發出的血腥氣味，更沒有組織裡無休止的陰謀詭計。我可以在這裡專心研究，升級我的裝備，或者思考我的哲學。
但現在，這個魔法少女的存在，讓我的巢穴變得不再「純粹」。
她清脆的聲音，她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這個「邪惡」的怪人，似乎在某個層面上，被一個13歲的少女「看透」了。而且看透的結果，是我最不想承認的「溫柔」。

我在主控室裡踱步，堅硬的甲殼與冰冷的地面發出低沉的摩擦聲。我的思緒雜亂。
如果讓其他幹部知道，我囚禁的魔法少女不僅不怕我，還能如此自然地與我「交流」，甚至對我做出評價……他們會怎麼看？
那些粗魯野蠻的傢伙會嘲笑我。他們會說我「不夠格」，說我「軟弱」。他們可能會奪走這個魔法少女，然後用他們那套殘酷而無意義的手段去「折磨」她。
我腦海中浮現出其他幹部對待人類的那些獵奇手段——我從來都不屑一顧，甚至感到厭惡。
不，我不會讓他們碰她。
這個念頭讓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為什麼？
是因為不願讓我的「戰利品」被玷污？還是因為……我不想讓她遭受那種不必要的痛苦？
我無法自洽。這與我作為「夜行者」的設定完全衝突。

我再次走到她的房間外。透過觀察孔，我看到她在房間裡做著一些奇怪的動作，像是某種廣播體操，手舞足蹈的。她似乎在努力讓自己保持活力。
我的複眼捕捉到她嘴角的微笑。那笑容純粹而天真，如同陽光般，刺痛了我這個黑暗中的存在。
「怪人先生，您又來看我啦！」她突然停下動作，轉頭朝著我的方向，雖然看不到我，但她的聲音裡卻帶著某種確信。
我沒有出聲。我的身體被一層無形的牆壁包裹著，阻止了我做出任何多餘的舉動。
「對了，怪人先生，我有點冷。」她裹緊了身上的魔法少女服飾，「這裡的通風口風好大哦，是通向外面的嗎？」
「通風口？」我心中一動。那個通風口確實連接著外部管道，雖然經過多重過濾和阻斷，理論上不會有強風。我立刻調出她房間的環境監測數據。
溫度：20攝氏度。
濕度：55%。
風速：0.5米/秒（正常氣流）。
數據顯示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