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八月初九
地点:承光宫临华殿
夫人:褚惠存
方说了几句闲话,这厢翻开一半书简,已是问道:“阿宁善用弓箭,对战中各式兵刃亦有了解么?”
七子:单为宁
如今相处时早已不见先前拘束,正在褚夫人下首用着牛乳西瓜冰碗,只觉再不苦夏了。正要夸赞时,听得此问一笑,卖了个关子:“姐姐知我爱舞刀弄枪,但姐姐可知,为何我愈长大,父亲愈决计不肯我再去顽这些?”
夫人:褚惠存
手下翻有一柄缳首刀,褚夫人回想当日皇帝之刃,方道:“舞刀弄枪怎么了?禁于闺中便对么?史上不是没有女巾帼,太小觑我们女子了。我猜你家阿翁的心意,是盼你做一个贤惠的女子,好嫁娶吧。”
七子:单为宁
先是在笑里揭晓了答案:“倒非是为嫁娶姻缘,而是父亲自以为家学渊源,定要满门才子才女方能不堕家风。然而我唯增年岁,不涨学识,父亲实在是气恼我读书时心不在焉,才数次要禁我骑射。是以,我虽熟悉如何使弓、纵马,却是于书史一窍不通的。”语罢却仍在回想褚夫人先头的那句“不是没有女巾帼”,深以为是地续道,“不过——即使父亲诲人不倦,做女儿的也全可以是顽石一块。况且——如今不是有姐姐教我旁的了么?我才不怕旁人口中甚么贤惠不贤惠的说辞呢!”
夫人:褚惠存
若有所思地回话道:“书史也可挑着喜欢的阅看。否则旁人易于取笑,说阿宁是一介莽夫了!我虽不甚明白守卫疆土的兵法诡道,然而先帝、陛下拱立江山颇费心力啊!我左侍太后,常听她讲先帝四处伐战伟事。陛下登基之前亦经艰辛,此世难离大将军!我想我若不至宫闱伺驾,大抵会去造奇门遁甲,建水车,酿葡萄酒,而阿宁却会潇洒鞍马,成为守护一方安宁的女将军了。”憧憬过后,又叹息道:“可惜身在宫闱,可幸身为陛下宫妃。陛下赳赳雄风,具大智大勇,载民以仁,化民以安,我们躬逢太平盛世,为圣上治下百姓,当尽宫妃职责,勤于解忧。贤良淑惠,是史书礼法的规范,今世之下,无法更除。我们只好顺从。身躯为礼法驱使,心却可以是自由的。”
七子:单为宁
褚夫人的一席话掷在心中,令她不觉一怔:已是太久不曾提起过有关披将帅旗的遥想,乃至于入宫以后,她也只当自己是那个身处承光宫、受主位颇多照拂、于众人间默默无名的单七子而已。种种廷造的华美马场、内制的精巧羽镞——不过是同她无甚分别的御用摆件,倘以如许境地去面对旧时热烈幻望的拙梦,不过是徒增自惭形秽了。而她置身此地,见过了太多比从前结识的女子们更美丽矜贵的嫔御,以为自己是异类的疑绪,便不知不觉扎根在心间……直至褚夫人今日一番感概,她才知晓了九重高墙下,究竟锁困了多少女子的抱负,而这样猝不及防袭来的迟钝痛意,仍然只能桎梏唇舌,止于眼中流露的浅淡哀伤。不知为何,她竟不敢直面褚夫人平静从容的脸庞,只是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自由……可是娘娘,礼法之下,如何才能守护好我们的这颗心呢?”
夫人:褚惠存
亦历荆棘,尘世无果,盼无究竟,在单七子的真挚发问下权且默思,后答道:“有法则尽心,无法则释然。我少年时笃信自身,以为事在人为,何功不可成?确凭几岁耕耘获得所愿,但终究有汲汲不得之时。如今为宫妃,束缚便更多了,许多事三思后往往罢手。人存进取志向,想要过得更好,有更多人赏识,皆是佳愿,不妨少些顾忌,避听闲话,果胆磊落行事。心向正道,不自苦,不自戕,不卑损,不存害人恶念,其余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就是自由。”
七子:单为宁
如此,在这段慨词中因惊诧而静默下来,单氏从来知褚夫人胸襟开阔,此番回应于她已不仅仅是劝解,反而隐有生命指向之意。是以也极为认真地逐字句想过,才再度开口:“人道男儿需通达礼义,先明理然后治身,从前我总以为此不过是圣人治国之言,于我们女子更无干系。但今日听姐姐一言,我却仿佛有些明白了——”而微微一顿,看向褚夫人的眼里流光闪烁,“姐姐,倘若我厚着脸皮再朝你讨份书单,不知是否会冒昧?”
夫人:褚惠存
褚氏裕儒礼风,存幼年繁学敬顺,也曾想端贤良正范,如怀懿一样受誉,然几次被弃,乌仄小室中哀哭不止,故而性中生逆,讳于世道,尽遮于怀,少对他人彰显,笑道:“我不过同你混说几句,阿宁是我姊妹,不会背地里笑话。我们身上已负许多,何必再自寻烦恼?”自书案底取简而出,形类数样,文史通有,上加几简辑佚手记,再度打趣摆手道:“阿宁心志坚定,要多读《女戒》,做贤淑宫妃哦。”
七子:单为宁
自是满心欢载,向褚夫人深深一礼罢,笑道:“蒙姐姐谆谆教诲,我又怎敢忘己初心呢。姐姐且等我拜读百家大作,彼时再向您讨个承光宫女博士之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