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三年我被阿玛送入宫中，很幸运地应选为衔鹤公主的御用侍读，从那天起，我开启了自己的紫禁城生涯。）
（“永”是一切的肇始，尤是在习字时，我们不得不瞻仰仓颉的智慧，难望其项背，区区五笔竟能将点横竖撇捺五个简单笔划完满容纳，汇成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字，而笔划又是汉字的发端，是书法这门复杂深邃艺术的基本功，至于“永”本身，它象征着亘古不变与源远流长，仿佛见证文明的兴衰与传承。）
衔鹤，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学字总是从“永”开始练起？重华宫的师傅都这样说。

（暖风拂过鬓发时，我正提笔在满是墨迹的宣纸上落下最后一捺。我抬首望向半推开的窗，廊下的金丝笼中是前些日子被雪姑所惊吓过的雀儿，而此刻它却又能昂首挺胸的鸣声高唱了。）
（有些吵。格佛贺似乎是察觉出我的心思，躬身退了出去，那婉转的声音便越来越远了。）
为什么？（小月亮的问询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收回目光望向她，丝毫不为方才自己的分心而惭愧。悬腕已久，总有些受累，便扼袖将狼毫搁置在笔山上）师傅们只肯教这些，却从不肯告知我们原委。你知道？

（因身量尚幼，半大孩童习字只得端站书案前，一二个时辰不得松懈。我见衔鹤横置下狼毫，便知她习字太久因觉倦怠，故也知意搁笔，体贴言）累吗？可要坐下歇息？
（问询间，也已命奚女去备好公主平素爱吃的糕点，同邀衔鹤前往桌几暂坐。先为衔鹤与自己斟茶，再以食指沾水，于案上写“永”，边写边释道：）
永之一字，点、横折钩、横撇、撇、捺，虽只短短五笔，却已囊括汉字之中所有的简单笔画，只要练好永，此后无论写多么复杂的字，都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啪嗒，一滴水落在木纹桌面上几乎快干涸的“永”旁，不，准确来说，应是一滴小月亮的热泪。）

（倘若额涅在此，则要责备我的懒散了，缘何如此疲累都不堪忍受。我自来知晓我不是勤奋刻苦之人，较之众兄姐实在相差甚多，但好在我尚且算不得愚笨，六艺倒也不算差。）
这一贴练完了。（满是墨迹的宣纸平铺在案上，横撇钩捺间尚显几分稚嫩。我是同她解释，亦是同自己解释。这一贴练完了，便可稍作歇息。镇纸推开掀起的一角，回她）好。
（格佛贺端了热汤来予我二人净手，到底年岁尚幼，不知不觉间掌心也沾染上些许墨迹。）
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揩过手掌的帕子递给格佛贺，我侧首看向桌面上以水所书的永字。这解释是第一次听闻，但却是极合理的）细想来倒真是如此。
小月亮。（突然闯入的一滴泪，教我有一瞬间的愣怔。放轻了语气，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哎...我这是怎么了...
（那滴泪忽如其来，引起喉咙哽咽酸滞，尾调也不由得喑喑颤颤。我这是怎么了，不过一个永字却勾出我几多遐思，而所有的遥忆都直指一人——觉罗山山。）
（皙指抚过眼睑，揩去几星热泪，迨心绪平复这才抬眸视人，抿着的唇畔微微提了提。）
我只是、只是想起了些以前的事儿。我在宫外时曾有位极好的姐姐，我习字之初，她亦是这般手把手教我，适才我与你说的永字的奥秘，也都是她告诉我的。
（此时，鬟娥端上小碟糕点，我便止了声，避让外人，只愿将心事分享给衔鹤。倒很懂自我开解似的，自觉拾起方糕咬下一块清甜，中和膺内苦涩。）
可我，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从不肯轻易窥探旁人的秘辛与难处，无法共情亦不知其情绪几何。是故在景阳之内，便总能闻得衔鹤公主生性凉薄之言。而刻下小月亮在我面前落泪，倒是避无可避了。）
我还以为你想家了。（宫中伴读时日并不算短，若是念家倒甚是合理，只是我并不知晓为何一个永字能教她思绪万千。聆得解释，两弯黛眉不自觉的扬起）这位姐姐倒是博学多识，较之女傅也不遑多让了。
（虽则有心宽慰小月亮，可我委实不甚擅长安慰人的事儿，唇齿翕张间到底也未曾说出什么来。眼风扫过格佛贺，她便十分明白的带了一众宫娥退出阁内，只在廊下相候。）
你若是觉得苦闷，也可同我讲讲。（将茶盏于她面前推了推）此处没有旁人。

（聆得衔鹤对她的夸赞，髓海中不由得回想起觉罗山山尚且在世时的光景，容郡主活泼可爱，论胆识更是我们几府格格中之最，可也恰是这份“过人的”胆识，才令她郁结难抒，终致瘗玉殒香。）
是有些想家，也忆起了故人。我这位姐姐去得早，逝岁不过豆蔻年华，无论何时想起总归令人遗憾喟叹，无限唏嘘...
（刻下，面对衔鹤的关怀，我又要如何朝那对澄澈的招子说出这些“苦闷”，一个残酷的真相：恰是你英明神武的皇父逼死了她的父亲，也终于害了她。前朝旧事、恩怨是非，归尘归土，而痛苦的永远是活着的人，我不想再赓续痛楚。）
（抿唇笑了笑）...衔鹤，一定要珍惜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不要被失去的蒙蔽双眼。

这倒是很可惜。（此言究竟是安抚小月亮之意，还是真切惋惜早逝的红颜，想来断不会是后者了。我读过卷帙中薄命红颜早逝英豪，却从不觉有何不妥——人世一遭，来去乃是命定，人固有一死又有何悲戚惋惜可言呢。）
（两弯远山微蹙，我思索着平素格佛贺是如何安慰人的，似此类忆起故人又该是何种心境。）
倘若这位姊姊在天有灵，也必不忍见你伤心垂泪罢。（何谓在天有灵，人死如灯灭。不谈轮回、不念魂归，只是世人难以接受，寻个寄托罢了。思索片刻，又添）你既念着她，想必她也是极高兴的。或是入了轮回，再世为人了呢？
（突如其来的规劝教我有些不解。失去什么，挚友还是情谊。眸底染上疑惑，却仍是回她）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自来看得很开。

（若是山山愿意轮回转世，再世为人，自然极好，怕只怕她性子执拗，认定的事再不回头，魂魄也肯放下执念，但转念一想，鬼神之说又有多少可取之处呢。）
（继而洞悉帝姬眼底的疑惑，深知这番话对未曾经历过的人来说，恐怕难以理解，因而此后换了个情绪。）
是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能这样想实属难得，何况，你为帝女，我为王女，我们所拥有的远非常人能及，我们更应懂得知足常乐才是。
（我忍不住想吗，假使当初我能教山山明白这个道理，结局是否会与现在不一样？）

（这已然并非第一次深感疑惑了，是旁人兴高采烈时我的兴致缺缺，是旁人伤心垂泪时我的茫然不解，如此日久我便也渐而清楚，我同常人并不一样。）
（但好在我掩饰得极好，也并无几人察觉）小月亮所思所想倒是十分通透。
（人有贪欲，总也觉得自己得到的不足。似我等生于皇室，较之旁人实在已经足够。知足常乐四字，是也不是，无所求者自然也谈不上乐与不乐。何况人生在世，只安稳度日便已足够了。那些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又与我有何干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