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百年前的规矩了，在皇权式微的几百年后，男孩剃光头，女孩光脚丫的规矩在百姓心中算不上热乎，这也没办法，想想把热乎乎的脚丫脱出鞋子，放在地下，让它们变冷，等到一脚热水变成了冷水，大盆被端走，就要踩冰凉凉的泥巴，用脏兮兮黏糊糊的脚丫踩上台阶去，整天整天光脚踩着烂泥，这太疯狂了。
女孩子们都不愿光着脚丫，这太丑了，不管多湿热，一准是光脚踩着透孔鞋，至少是凉鞋吧，脚丫子还有鞋底护着，要不光脚踩着灰尘和垃圾，腐败的菜汤和米粒，在大街小巷上冒着车马碾压，和马蹄牛蹄走一样的路，那不得脏死啊？哪怕只穿着人字拖也好，对得起神明了，只有宫里才守着这样的规矩。
那样……
为了不让她们难堪，直到净足的那一天，才让下人告知他们事由。
璎游正在酒馆里摆弄着舒适的透孔鞋，包下房间，请来父亲结交的宾客庆祝自己的十六岁生日。
圆圆的银制鞋子，鞋面上是特意留出的气孔，脚趾在里面勾一勾，有凉风进去，璎游活动脚趾，在银制的鞋垫上抓一抓，湿乎乎的鞋面能变的凉飕飕的，让她黏糊糊的脚趾能够分开，凉风也能进去，她最喜欢的，就是勾起脚趾，向上翻一翻，等到凉风进去，滑滑腻腻但凉津津的鞋底她最喜欢踩了。
水锦和许多姑娘都是平民出身，买不起这样贵重的鞋子，水锦穿着小短靴，用细腻的针脚缝死，这样的鞋子不会呼吸，走在外面送不进风去，脚趾也只有前面一小片千层底，柔柔软软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脚感很好，却是十分湿热，脚丫待在里面只有挨蒸的份，此刻沾了外面的雨水上去，也不知道渗进多少，她的脚底痒飕飕的，只能不停用另一只脚上的靴子来磨，磨了五分钟，磨到光着的脚趾碰到鞋面疼起来，脚心里热乎乎的酥痒依然没减去半分。
这样的鞋子要是脱下来，汗水就像一脚泥水，更不用说其中的味道，璎游问水锦为什么不穿光脚丫子的凉鞋，那样除了脚掌逃不过，要整日箍在热乎乎的软底上，一整个脚丫子都可以有机会活动，为什么不光脚丫子啊，光脚踩到冰凉的地板上，脚底脏兮兮的带土，的确也比这样好受些，水锦却笑笑，阿爹阿娘不让的，说路不平，热也得忍着，在外面不准松去鞋袜，莫要在脚上沾去一点泥，璎游笑笑说，他们讲究。
水锦苦苦笑回她，可不。
水锦透过透孔鞋面依稀看到璎游不停活动着脚趾，她脚很小，皮肤也很稚嫩，没有勒痕也没有潮湿热菌，穿了一天也跟刚穿上一样，脚趾雪白，只有一点粘糊，凉凉爽爽的，这在她们之中是少有的，银色的鞋面津津生光，她只能喃喃，当个公主真好，穿上鞋子也能这样干净舒爽。
“游儿，我太羡慕你了。”

“我们的脚丫子湿热难忍，穿在脚上难得取一点凉，不像你，能整日踏在凉凉的银子上面，甚至没有一点味道。”
璎游笑笑，“那也比不得你的这一双露着脚心的凉鞋。”
翘着脚尖的且兰穿着的是一双两瓣鞋底的凉鞋，都用金银掐丝，只有脚掌和脚跟踩在两瓣鞋底上，中间的一块空出来，露出清凉干净的脚心，靠高高的鞋底保护着光裸的脚心不受到地面的伤害。
蝴蝶谷的女孩们，因为潮湿生菌，平日里讨论最多的便是一双凉爽的鞋子，穿在脚上有凉凉的感觉，鞋匠们掏空了心思来满足她们，有的去掉了脚心的鞋底，只留下脚掌和脚跟，用精细的像一对钟表的液压装置保护露出的脚底不用接触地面，少女们喜欢净足，只需微微弓起脚丫，让风进去吹凉，用柔软的手绢轻轻擦拭掉轻微汗湿的脚底。
有的直接去掉了鞋头，光着脚趾踩在鞋面上，汗湿时，脚趾吹着风，不至于滚烫难耐。
更高级一点的鞋底中空，在里面放入定时溶解的硝石，和水一起调和冒出丝丝寒气，脚底时刻踩在冰上，一直冷飕飕的，哪里有汗。
这样那样的鞋子到了父亲那里，父亲不许璎游穿。
父亲是贵族，冷血而高洁，为皇室清理所有人，十六岁便响应皇帝刮去所有的头发，自此之后专心内政，从来不在头上留一根头发，哪里允许女儿的稚嫩的脚丫踩在廉价的鞋子上，这不像我。
他用世间难寻的学问，手艺最好的工匠，帝国最纯的银子，打造了这双凉爽的透孔鞋。
干燥冰凉，除了脚底的一点微微汗湿以外，她找不到别的理由拒绝。
她接受父亲安排着自己的脚，一直用最好的材料保护到十六岁。
她以前不知道的是，鞋子在民间有更多样子。
她的以后，又上哪里知道……
夕阳的光转瞬即逝，室内很快便暗淡下去。
璎游穿着鲜黄的袄裙，梳着百花鬓，在众多陪席者中穿行，满头瑟瑟钿朵，手腕脚踝戴的都是明珠，脸上笑容熠熠，水一样的扭动袄裙，露出一双稚嫩干净的脚丫，干净舒爽，穿了几十个小时，除了微微汗湿的一点脚底染成了红色，简直就像刚穿上的一样。
她盈盈笑着，“若是我此时脱下鞋子，只需风的精灵吹走脚底的这一点轻微的汗湿，就像没穿鞋子一样。”
且兰和水锦看着她稚嫩干净的脚丫说不出话来，同样是数十个小时的吃喝，水锦不停的摩挲着小靴中的脚丫，挤的一双脚趾滴血似的疼起来，那一点湿热瘙痒却不为她做的努力减轻半分，哪怕脱下来冷却一下也好啊，拜托，要让她父母知道了可是要说死她的，平时连凉鞋都不允，更别提露出脚心。
他们觉得女孩子的脚丫就是要放在鞋子里的，用不着知道冬天夏天。
她哀哀看着璎游，脚趾微微的勾了勾，依然是热，黏糊糊更不必说，她只能抓起软软的鞋底，破旧的鞋垫，站在那里，叫浑身的灯光一照，更冷上了几分。
璎游她，当真被神明祝福过，双脚毫无忧虑。
本来这雨水泽国，真菌烂脚，袜子都很昂贵，大家最关心的就是脚，蝴蝶谷的女孩到了十六岁，就要彻底清洗脚丫，将脚趾一根一根洗净，等着它慢慢变冷，浸在雨中雪中，非得双眼毫无动荡才算碧玉。
那时有个穿着绿色褙子，生的白静娴雅的女仆过来开了门，踏前一步跪下，头顶的金花细朵深深地叩在地上。
“璎游小姐，老奴代表景公府主，拜贺您十六岁生辰，今晚，在中庭净足，”绿衫奴仆的脸色有一瞬的犹豫，那眼神冰冷，被她一并叩在地上，“小姐千万不要忘了。”
“知道啦，不就洗个脚嘛，”璎游用团扇挡了脸，脚趾挑了挑，勾起一只小银鞋来，“用玉泉山的水洗干净，再抹上阿娘脚上一样的香液，”她毛茸茸的脸蛋上都是光彩，“明日我便穿双更清凉舒适的银鞋子，像凉鞋一样露出脚心来。”
众人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纷纷陪笑起来，璎游脸上的容色更光彩，只有绿衫老奴满脸沉重的低下头去，一想到养了十六年的女孩子，她脚很白，皮肤也很稚嫩，脚趾黏糊糊的抓在一起，有点凉凉的，这是很少见的，眼里竟然落出泪来，她啜泣着颤抖起来，用绿袖来掩住。
那时的璎游还不明白，笑起来就是个天真的女孩子，“净足，净足，将一双脚丫洗的干净，听起来是多么好的事啊，为什么稚娘你在哭呢？”
“你不知？”她的声音低哑而错愕，“还好你不知啊，”苍然，眼中十六年的过往滚滚而下。
稚娘合了合眼往前回想，浑身凄凉抖抖，璎游茫然的扶住她，眼睛往下看去，水绿长裙之下，露出一双满是灰尘的光脚，沾着污泥，硬生生的踩在地板上面，让人看了就疼，平日只在家里见到，她还以为只是风俗，突然一见竟是无比骇然。
她惊的说不出话来。
老奴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老奴是看着夫人嫁过来的，出嫁前，和夫人一块净了足，这么多年不当事情，可是小姐，你不是，”她啜泣着垂下头去，看着一双脚丫干净，微微泛红，黏糊糊的足尖并拢点着津津汗湿的软底，这不像蝴蝶谷的女孩子，蝴蝶谷的女孩子脚丫都是和马蹄，牛蹄一样光着踩在泥路上的，算不上干净，但是不该如此，稚娘抖抖凄凉的踏前一步，伸出夹着泥灰的黑色脚丫来，脚上的污水一下就深深地脏了她的银色鞋子，只是一点，便要落出她想象不到的泥水来，璎游愕然的抓

她还记得，阿娘净足时，大片大片的白梨花靓艳飘香，洁白如雪，风吹过，梨花飘洒，纷纷扬扬。
她的母亲，时年只有二十一岁，净足了五年，自十六那年便不再穿鞋，只是看着不像赤脚的人。在缤纷彩蝶的簇拥下，阿娘青衣黄祧长发堆云，肌肤雪白，两肩消瘦，宛如一笔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单薄的像是在这春天里也会畏寒似的，正在用雪白的指尖捏起一片花瓣，冰霜一样的大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蓦的恍惚。
“阿娘，你的鞋。”
璎游学着绣娘的样子，为阿娘缝制了暖和的布鞋，抱在怀里正热着，脚步声踏踏的向她跑来。
阿娘眼中光芒一软，猛地涌起巨大的期颐，她急急切切的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唤了声，“小心脚下，别摔着。”
璎游葡萄般的大眼睛水灵灵的转着温柔笑意，小银鞋铮铮踏定，自怀中捧出暖和柔软的小鞋子来，“阿娘，鞋袜。”
那时的她一定注意到了，在阿娘纤纤舞动的衣袍下，是一双精致小巧，终日淌着雨水踩着冰碴的光脚，赤裸的脚趾陷在花里，鲜红如血拌着污泥。
地上的岩石，尖锐的瓦砾，潮湿的泥土，她眼神默默也不见心疼，只是眼中光彩愈加沉默了些。
“那几日冷的出奇，阿爹却不给你准备鞋子，游儿看您冻的难受，偷偷量下了您的尺码，游儿针脚拙劣，您穿上不要嫌弃。”
阿娘低着头，容色冰雪，眼中分明有些动荡，但她用力将那一脸动荡全部笑住，声音很轻，如一段箫声，“游儿，女子十六以后就不能再穿这个了，男子摘帽，女子净足，是南诏皇帝手书的铁牌，我们身为太史公的妻女，怎么可以穿上鞋子，游儿这么善良，将这鞋子拿出去，送给那些缺衣少粮的人如何？”
璎游抬起眼睛，“她们会谢谢阿娘。”
阿娘眼中光芒一软，于是点头而笑，“乖。”
“说什么男子摘帽，女子净足，阿娘净足以后，脚何时净过？旱天一脚烂泥，雨天一脚冻疮，何日是头，如果有人想要我们不再做什么，不是应该问过我们再行效吗？”
“游儿，慎言，女子净足这个事，想来也不是没有人问过，政令能行效必然有它的原因的，一个人不是平白得了人心的，你现在还不懂。”
“可是我只看到阿娘整日走在泼天的冻雨里，度过了五个严冬啊！”
“这冬天就要过去，阿娘脚上不是什么事情。”
那时她分明解释不过去了，却还笑的香软，若说是二十岁，那么看着要比年纪小上一些，单薄的像个书中剪下来的小纸人，她知道，人会大，花会老，自己无论如何都有瞒不过去的那一天——她净足的那一天，可她像其他父母一样，都想更晚告诉她这个事实，好让她心思没这么重，终于还是用力一抿开了口，“游儿记住，政与令的行效你只需遵从一矩——纷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游儿你看，阿娘不辞这一脚的冻疮，现在自由走在雪地里不是很好？”
她轻轻笑着摆弄起一身裙摆，花瓣衣衫长发一起旋落，她光脚黏着凉凉的淤泥给她看，脏兮兮的脚趾勾紧花瓣树叶，清清淡淡的蔽入裙中。
“阿娘，一双净足落在雪天里，游儿看了心疼，何日能穿鞋了，”璎游不懂，对她噙着一眼泪水，“游儿做给你穿。”
阿娘的脸上泛起一丝痛楚，分明惊动了一下，下一秒暗淡下去，“好，阿娘能穿的时候，就找你——”
温暖的话语还未出口，她像一截根雕一样呆在那里，把游儿也吓住，冲那份沉默，她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见到剃光毛发的丈夫时，她头也不抬，扑通一声就地跪下，“参见太史令大人。”
她的发簪上插着玉制的钿朵，颤抖不已。
“男人净须去发，女人净鞋去袜，因的是乾坤之理，男人如天，净须去发因着是天的道理，女人如地，净鞋去袜因着是地的道理，”他僵了半晌，圆睁着一双眼睛瞪视着璎游，幽幽的说，“游儿，你是不是觉着你犯的错很轻。”
璎游看见娘亲脸色冰凉的如同她的脚趾，一脸死灰的模样简直把她吓住，无休无止的问责中，她继续把头砸在地上，“她们都说女儿给我做了鞋子……但是大人，不是啊，是我想穿的，她原本不敢给我的……是真的，都是我的错，可是你不要责罚孩子。”
她眼里的一脸死灰她不懂，一脸泪水她却是看明白的。
她猛然抬头对她默喊，大口说，“不，快跑，”伏地的双手狠狠地打着颤。
自始至终光头丈夫都含着轻蔑的冷笑，终于笑到厌烦了，才拾起一截长棍狠狠抽打在她的身上，哦了一声说，“好凛然的大义，鞋袜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连你的灵魂都会受到污染，专程来给我说这个吗？那成全你算了。”
身后传来毕毕剥剥的竹条抽打的声音，璎游回头看，阿爹声嘶力竭的用家规吼着阿娘。
她转而看着她，默默咧出一个我没事的表情，她的嘴在说，我没什么的，下一秒又挤颊弄脸，“别哭，我在笑呢。”
那之后的十一年，阿娘没有穿过鞋子。
她十六岁时，也到了洗净脚丫的这一天。
男子净发，女子净足，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德礼法。

“我们的脚丫子湿热难忍，穿在脚上难得取一点凉，不像你，能整日踏在凉凉的银子上面，甚至没有一点味道。”
璎游笑笑，“那也比不得你的这一双露着脚心的凉鞋。”
翘着脚尖的且兰穿着的是一双两瓣鞋底的凉鞋，都用金银掐丝，只有脚掌和脚跟踩在两瓣鞋底上，中间的一块空出来，露出清凉干净的脚心，靠高高的鞋底保护着光裸的脚心不受到地面的伤害。
蝴蝶谷的女孩们，因为潮湿生菌，平日里讨论最多的便是一双凉爽的鞋子，穿在脚上有凉凉的感觉，鞋匠们掏空了心思来满足她们，有的去掉了脚心的鞋底，只留下脚掌和脚跟，用精细的像一对钟表的液压装置保护露出的脚底不用接触地面，少女们喜欢净足，只需微微弓起脚丫，让风进去吹凉，用柔软的手绢轻轻擦拭掉轻微汗湿的脚底。
有的直接去掉了鞋头，光着脚趾踩在鞋面上，汗湿时，脚趾吹着风，不至于滚烫难耐。
更高级一点的鞋底中空，在里面放入定时溶解的硝石，和水一起调和冒出丝丝寒气，脚底时刻踩在冰上，一直冷飕飕的，哪里有汗。
这样那样的鞋子到了父亲那里，父亲不许璎游穿。
父亲是贵族，冷血而高洁，为皇室清理所有人，十六岁便响应皇帝刮去所有的头发，自此之后专心内政，从来不在头上留一根头发，哪里允许女儿的稚嫩的脚丫踩在廉价的鞋子上，这不像我。
他用世间难寻的学问，手艺最好的工匠，帝国最纯的银子，打造了这双凉爽的透孔鞋。
干燥冰凉，除了脚底的一点微微汗湿以外，她找不到别的理由拒绝。
她接受父亲安排着自己的脚，一直用最好的材料保护到十六岁。
她以前不知道的是，鞋子在民间有更多样子。
她的以后，又上哪里知道……
夕阳的光转瞬即逝，室内很快便暗淡下去。
璎游穿着鲜黄的袄裙，梳着百花鬓，在众多陪席者中穿行，满头瑟瑟钿朵，手腕脚踝戴的都是明珠，脸上笑容熠熠，水一样的扭动袄裙，露出一双稚嫩干净的脚丫，干净舒爽，穿了几十个小时，除了微微汗湿的一点脚底染成了红色，简直就像刚穿上的一样。
她盈盈笑着，“若是我此时脱下鞋子，只需风的精灵吹走脚底的这一点轻微的汗湿，就像没穿鞋子一样。”
且兰和水锦看着她稚嫩干净的脚丫说不出话来，同样是数十个小时的吃喝，水锦不停的摩挲着小靴中的脚丫，挤的一双脚趾滴血似的疼起来，那一点湿热瘙痒却不为她做的努力减轻半分，哪怕脱下来冷却一下也好啊，拜托，要让她父母知道了可是要说死她的，平时连凉鞋都不允，更别提露出脚心。
他们觉得女孩子的脚丫就是要放在鞋子里的，用不着知道冬天夏天。
她哀哀看着璎游，脚趾微微的勾了勾，依然是热，黏糊糊更不必说，她只能抓起软软的鞋底，破旧的鞋垫，站在那里，叫浑身的灯光一照，更冷上了几分。
璎游她，当真被神明祝福过，双脚毫无忧虑。
本来这雨水泽国，真菌烂脚，袜子都很昂贵，大家最关心的就是脚，蝴蝶谷的女孩到了十六岁，就要彻底清洗脚丫，将脚趾一根一根洗净，等着它慢慢变冷，浸在雨中雪中，非得双眼毫无动荡才算碧玉。
那时有个穿着绿色褙子，生的白静娴雅的女仆过来开了门，踏前一步跪下，头顶的金花细朵深深地叩在地上。
“璎游小姐，老奴代表景公府主，拜贺您十六岁生辰，今晚，在中庭净足，”绿衫奴仆的脸色有一瞬的犹豫，那眼神冰冷，被她一并叩在地上，“小姐千万不要忘了。”
“知道啦，不就洗个脚嘛，”璎游用团扇挡了脸，脚趾挑了挑，勾起一只小银鞋来，“用玉泉山的水洗干净，再抹上阿娘脚上一样的香液，”她毛茸茸的脸蛋上都是光彩，“明日我便穿双更清凉舒适的银鞋子，像凉鞋一样露出脚心来。”
众人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纷纷陪笑起来，璎游脸上的容色更光彩，只有绿衫老奴满脸沉重的低下头去，一想到养了十六年的女孩子，她脚很白，皮肤也很稚嫩，脚趾黏糊糊的抓在一起，有点凉凉的，这是很少见的，眼里竟然落出泪来，她啜泣着颤抖起来，用绿袖来掩住。
那时的璎游还不明白，笑起来就是个天真的女孩子，“净足，净足，将一双脚丫洗的干净，听起来是多么好的事啊，为什么稚娘你在哭呢？”
“你不知？”她的声音低哑而错愕，“还好你不知啊，”苍然，眼中十六年的过往滚滚而下。
稚娘合了合眼往前回想，浑身凄凉抖抖，璎游茫然的扶住她，眼睛往下看去，水绿长裙之下，露出一双满是灰尘的光脚，沾着污泥，硬生生的踩在地板上面，让人看了就疼，平日只在家里见到，她还以为只是风俗，突然一见竟是无比骇然。
她惊的说不出话来。
老奴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老奴是看着夫人嫁过来的，出嫁前，和夫人一块净了足，这么多年不当事情，可是小姐，你不是，”她啜泣着垂下头去，看着一双脚丫干净，微微泛红，黏糊糊的足尖并拢点着津津汗湿的软底，这不像蝴蝶谷的女孩子，蝴蝶谷的女孩子脚丫都是和马蹄，牛蹄一样光着踩在泥路上的，算不上干净，但是不该如此，稚娘抖抖凄凉的踏前一步，伸出夹着泥灰的黑色脚丫来，脚上的污水一下就深深地脏了她的银色鞋子，只是一点，便要落出她想象不到的泥水来，璎游愕然的抓

璎游愕然的抓了抓脚趾，天真的问这是为什么，稚娘雪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痛楚，“这家法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道理。”

她还记得，阿娘净足时，大片大片的白梨花靓艳飘香，洁白如雪，风吹过，梨花飘洒，纷纷扬扬。
她的母亲，时年只有二十一岁，净足了五年，自十六那年便不再穿鞋，只是看着不像赤脚的人。在缤纷彩蝶的簇拥下，阿娘青衣黄祧长发堆云，肌肤雪白，两肩消瘦，宛如一笔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单薄的像是在这春天里也会畏寒似的，正在用雪白的指尖捏起一片花瓣，冰霜一样的大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蓦的恍惚。
“阿娘，你的鞋。”
璎游学着绣娘的样子，为阿娘缝制了暖和的布鞋，抱在怀里正热着，脚步声踏踏的向她跑来。
阿娘眼中光芒一软，猛地涌起巨大的期颐，她急急切切的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唤了声，“小心脚下，别摔着。”
璎游葡萄般的大眼睛水灵灵的转着温柔笑意，小银鞋铮铮踏定，自怀中捧出暖和柔软的小鞋子来，“阿娘，鞋袜。”
那时的她一定注意到了，在阿娘纤纤舞动的衣袍下，是一双精致小巧，终日淌着雨水踩着冰碴的光脚，赤裸的脚趾陷在花里，鲜红如血拌着污泥。
地上的岩石，尖锐的瓦砾，潮湿的泥土，她眼神默默也不见心疼，只是眼中光彩愈加沉默了些。
“那几日冷的出奇，阿爹却不给你准备鞋子，游儿看您冻的难受，偷偷量下了您的尺码，游儿针脚拙劣，您穿上不要嫌弃。”
阿娘低着头，容色冰雪，眼中分明有些动荡，但她用力将那一脸动荡全部笑住，声音很轻，如一段箫声，“游儿，女子十六以后就不能再穿这个了，男子摘帽，女子净足，是南诏皇帝手书的铁牌，我们身为太史公的妻女，怎么可以穿上鞋子，游儿这么善良，将这鞋子拿出去，送给那些缺衣少粮的人如何？”
璎游抬起眼睛，“她们会谢谢阿娘。”
阿娘眼中光芒一软，于是点头而笑，“乖。”
“说什么男子摘帽，女子净足，阿娘净足以后，脚何时净过？旱天一脚烂泥，雨天一脚冻疮，何日是头，如果有人想要我们不再做什么，不是应该问过我们再行效吗？”
“游儿，慎言，女子净足这个事，想来也不是没有人问过，政令能行效必然有它的原因的，一个人不是平白得了人心的，你现在还不懂。”
“可是我只看到阿娘整日走在泼天的冻雨里，度过了五个严冬啊！”
“这冬天就要过去，阿娘脚上不是什么事情。”
那时她分明解释不过去了，却还笑的香软，若说是二十岁，那么看着要比年纪小上一些，单薄的像个书中剪下来的小纸人，她知道，人会大，花会老，自己无论如何都有瞒不过去的那一天——她净足的那一天，可她像其他父母一样，都想更晚告诉她这个事实，好让她心思没这么重，终于还是用力一抿开了口，“游儿记住，政与令的行效你只需遵从一矩——纷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游儿你看，阿娘不辞这一脚的冻疮，现在自由走在雪地里不是很好？”
她轻轻笑着摆弄起一身裙摆，花瓣衣衫长发一起旋落，她光脚黏着凉凉的淤泥给她看，脏兮兮的脚趾勾紧花瓣树叶，清清淡淡的蔽入裙中。
“阿娘，一双净足落在雪天里，游儿看了心疼，何日能穿鞋了，”璎游不懂，对她噙着一眼泪水，“游儿做给你穿。”
阿娘的脸上泛起一丝痛楚，分明惊动了一下，下一秒暗淡下去，“好，阿娘能穿的时候，就找你——”
温暖的话语还未出口，她像一截根雕一样呆在那里，把游儿也吓住，冲那份沉默，她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见到剃光毛发的丈夫时，她头也不抬，扑通一声就地跪下，“参见太史令大人。”
她的发簪上插着玉制的钿朵，颤抖不已。
“男人净须去发，女人净鞋去袜，因的是乾坤之理，男人如天，净须去发因着是天的道理，女人如地，净鞋去袜因着是地的道理，”他僵了半晌，圆睁着一双眼睛瞪视着璎游，幽幽的说，“游儿，你是不是觉着你犯的错很轻。”
璎游看见娘亲脸色冰凉的如同她的脚趾，一脸死灰的模样简直把她吓住，无休无止的问责中，她继续把头砸在地上，“她们都说女儿给我做了鞋子……但是大人，不是啊，是我想穿的，她原本不敢给我的……是真的，都是我的错，可是你不要责罚孩子。”
她眼里的一脸死灰她不懂，一脸泪水她却是看明白的。
她猛然抬头对她默喊，大口说，“不，快跑，”伏地的双手狠狠地打着颤。
自始至终光头丈夫都含着轻蔑的冷笑，终于笑到厌烦了，才拾起一截长棍狠狠抽打在她的身上，哦了一声说，“好凛然的大义，鞋袜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连你的灵魂都会受到污染，专程来给我说这个吗？那成全你算了。”
身后传来毕毕剥剥的竹条抽打的声音，璎游回头看，阿爹声嘶力竭的用家规吼着阿娘。
她转而看着她，默默咧出一个我没事的表情，她的嘴在说，我没什么的，下一秒又挤颊弄脸，“别哭，我在笑呢。”
那之后的十一年，阿娘没有穿过鞋子。
她十六岁时，也到了光着脚丫的这一天。
男子净发，女子净足，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德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