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石匠饰胸下垂。

从此我恨每一个有脖子的人

【小镇新修的火车站，冒着黑烟轰隆隆地送走过许多人。】
【燕家阿姆是旗人，仍在恪守老北京的规矩，念叨着早不在世的皇上太后，厌恶一切洋人送进来的新事物，包括会唱曲的留声机，包括地震山摇的轨道和列车，包括剪掉长辫的男孩从学堂里学来的白话文和英文。但这些，也不耽误她歪在黑色的榻上，一口一口地吞咽燃烧的鸦片烟。】
【我如往常，替她烧好今日要抽的烟泡。她斜睨一眼我身上板新的西装（其实也不算新了，虽一次都没穿过，但在箱子里放太久，已经染上木头和时间的陈色），纤细的手指捏着白瓷勺，搅动炖烂的枸杞和银耳。】
“往哪里去？”
“车站，他回来了。”
【仿佛这是个天大的噩耗。年迈的女人重重地将碗拍在木桌上，颤着手抓起挂着红络子的旧烟枪。怕沾上味道，我在她点火之前退出去，掩门关上一个多世纪的暮光，抓起衣架上的黑色大衣，往风雪中去。】
【厚重的大衣刚好遮盖不太合身的西服，衬衣的领子硬了点，脖子处仿佛总有小虫子在爬，弄得人很不舒服。长袍马褂穿惯了，就在洋装里挑出各种各样的刺来。十岁的孩子抱着报纸或香烟满站地跑，给他点零钱，就可以换来两包哈德门。】
【恐怕这是我接受得最为熟练的新事物。烟卷夹在指间，浓重的尼古丁气味随窜动的火苗吸进肺里，在咽喉里打个转吐出去。远处驶来的列车也吐出烟，它又在年关，载着归乡的人回来。】

566

【断断续续地抽掉第五根烟，那辆北平来的列车才缓缓进站。脚下烟头被碾得散碎，落下的烟灰掺在化掉的雪水里，将它污得更脏。日头渐渐正了，本来不大的落雪几乎已停，只余星星点点的小花，落在睫毛上时，才觉出一点冰凉的存在。我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争先恐后寻乡的人潮。】
【小镇里原来有这么多旅人，粗布麻衣的工人，拖着灰扑扑的行李袋，依旧能腾出手去迎接奔跑过来的儿女；学生大多戴起圆框眼镜，木箱看起来沉甸甸的，像装了许多书，年纪稍长的男学生，颇不自然地走向站台上裹着小脚的妻子。】
【时江当然不可能是迫不及待亲吻故乡热土的众生中的一员。极有耐心地再从盒里抽出第六根烟，手中的打火机却没拿稳，被迎面来的中年人撞掉，又不知谁家的小孩，一脚把它踢到铁轨下头。】
【我本要在队伍的最末尾去寻他，然从唇间拿下香烟时，竟不经意间在人群里看见老旧合影上陌生的脸。】
【其实四年的时间，足够我认不出他，他已经从少年蜕变成青年的身量，发型、肤色、骨相，样样都和照片里模糊的人影对不上号，但那双讨人厌的眼睛，居然一点不改。】
【因为人实在太多，原地等待这个决定，做起来很顺理。然后人潮渐渐退去，他显然也发现了我，眼中的惊奇并未持续很久，转而换成了客气疏离的笑容。好歹，四年过去，他在北平学得很懂礼貌。】
除了我，没人肯来。
【提起地上的行李箱，意料之中的并不多重，估计除了箱子本身的重量，只是多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小物什。】
你父亲说，时太太娘家人今天去拜访，要你先住我家，明天再回去。

【我并不好回应他的狂悖之言，若是附和，就成了乱嚼舌根的晚辈，若是反驳，他最烦三纲九常的说教。于是不发一言，熟练地沉默。】
【二人并肩而行，我认真地打量他回乡的着装。很奇怪的，新式制服在他身上就能显得十分和谐，仿佛他自小就该穿洋装似的。思及我那套为了迎合他而特意穿来的簇新又局促的西服，尴尬地将大衣裹紧了些。】
已经来了。
【这样的地方是哪样的地方？我没有去过北平上海，那些已经被新世界策反的异乡。就那么好吗？我想问他，又习惯性将话咽下。克制成了必备的生存技能，只有压抑住好奇心和欲望，才能勉强不成为小镇上、家族里鄙夷的异类。】
敏君，不和你一起回来？
【问完就后悔，莫名提起一位非亲眷的异性，总会招致一些不必要的嫌疑和嫌弃。】

【我在时江面前关心敏君，并不因为我真有多在意她，我实际上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子，那张学校合影太旧，她的脸比时江还要模糊。我只是好奇，他这样不在乎旧乡的一切，是不是有所例外，譬如他亲手带到新世界里的旧乡的女人。然晦涩的一句白话文，比八股还要难懂，我有些意兴阑珊，又不免得到点宽慰。】
【没什么不一样，没什么例外，我，我们，已经成了他旧信封上一张再无用场的陈旧邮票。】
那里拆掉了，听说会建一座小的商场。
【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却忍不住悄悄去看时江的反应。被他遗弃的家乡像一个可怜的孤童，满身褴褛地站在灰暗的角落，如今她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捡起一朵行人丢失的蝴蝶结，簪在发辫上。我仿佛在用别样的方式逗弄他，非要他对旧世界流露出一丝不曾有过的钦佩和欣喜不可。】
元禧的大厨现在在陶悦饭店任职，可以去那里。
【其实家中已经备好了饭菜，但我不忍抚他的意，便打定主意，一会儿还是去陶悦。小镇太小了，火车站小，走几步就能出去，城区也小，车开去陶悦，顺畅时半个钟头都不要。于是我想我要故意将车开得慢点，仿佛时间拉长，就能把空间也拉长。】
我如今……还是老样子，也没什么。你可以给我讲讲，你在外面的日子。

5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