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月团那日言谈方过，心中感伤将将过了，阿姐寻人一事也了，我明白那日所见身影并非错眼，而是阿姐本人。却不知她那日听了几句，记在了心上，真觉着我二人有了嫌隙。也是，我二人自入长安以来，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甚少争吵，至少，未在他们面前有过争吵，初见此事，确实叫人多想。
何况，阿姐素来是个敏感的。她平日虽长姐状貌，我却知其心思细腻，且这细腻之中又比我们多了几分敏感。许是因为自小不在阿耶阿娘身边，待我二人归来，她也不大，却又要担起长姐的模样，久了，便将自己藏了起来。柔情入骨的阿姐，却是我难逃脱的温柔，是以，我不愿她担心，隐了那些话，为了让她宽心。
毕竟心虚。避之，至阿梨这，求个心静。
：我说，你真跟着月团学画，不跟我学武么？
不知何时起她寻月团学画，月团自然是乐见其成。我不愿，有人从之，她求之不得。我怪之，这一坐半日之事，阿梨这小狸之性，如何坐得住？莫不是阿梨换了地，性子也换了不成？这离了吴王府，去了堂兄这，叫阿兄好生念叨，说到底咱家已有了三个姐妹，再要一个也不是什么事。无奈吴王所托，过了圣人的眼，阿兄便是再不愿，也只能接受了。
403

她来时，我画完最后一笔。
熏炉燃清淡的檀香，溽暑渐去，先时的酷热难忍已然退逝。我的心随之平静，颇宜作画，选取月团画卷临摹。画卷描绘幽州群山，那里承载我们太多回忆，遂描摹时更显流畅，笔锋如得神襄。我遥遥期盼着，来日再与他们同游李唐。其实只要与他们共游就好，无论前往何方。眼眸漾着笑意，所绘虽无深刻功底，但不再突兀无常。遣奚女收好卷轴，复与娇娥谈笑。
“你既来了，我今日就休憩不再画图了。凝望宣纸太久，我这眼睛都险些要花了。你快看看，我的双目可还有神？
至若习武，朝她抻着柔荑，微微摇首。自幼无邃所长，贪图顽乐。纵同赴私塾求学，虽愿闲暇时翻阅游记，但仍不通经书文籍，难懂诗词歌赋。深夜时也曾顾虑，却次日饶旧。
"你瞧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般可能学武吗？对了我前几日寻了好多妆粉唇脂，你定要试试。当然，用的是兄长的银钱，他总忧虑我银钱不足。”
不待他答，转身走向远处妆奁。怀抱足足两整盒的木匣，一件一件拿出与她相看。“你看，这是西市王娘子所售，是将凤仙花捣碎染指，我还没试过呢。还有这个、我想想，这几盒似是东街赵娘子家的唇脂，唤作石榴娇、淡红心、嫩吴香，还有十余种呢，也不知可好用。”
（419）

我是第一回来常山王府，也是第一回见在这的阿梨。她屋中燃了檀香，不浓，是极清极淡的那种。我常想，如阿梨这样的女子，该是花香或是果香，如今瞧了，却是心灵平和，安神所用的檀香。我大抵隐隐察其变，从吴王府至常山王府，再为天真之人，亦有几分不适。无关王府待遇，唯心而已。多年相处，多年姐妹情，我亦知，她若不言，即不往问。
回了神，不愿再想，细看她目，一双眼颦秋水，正似琉璃，便是认识许久，也不得不说，她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
：我瞧瞧，正应了那句诗词，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你啊，偏这双眼，极得我意。
自是知其不能习武，年岁已过，况苦不舍她吃，且我们总在，定能护她，她一人又能去哪？
：罢了，总归我会护着你，不学也就不学吧。
又闻后言，恼了阿兄
：好啊他，我这个亲妹妹他怕是忘了干净，只惦记你来了，不成，我可是要去找他闹了。
语虽如此，亦复安。阿兄此举亦是叫人知晓，魏王府记着阿梨，不可为吴王不在，而轻阿梨。
我听她细细介绍，饶有兴致，也起了几分趣味，娘子之间，谁能不爱这些？
：这是大半个长安卖脂粉唇脂的都叫你寻着了吧，我说近来怎么不往我来了，原是有了新玩意，一时想不起我来了。
407

“好呀，那我时刻等你护我。谁若欺负我，我定与你倾诉。不过人家既知我和汤圆小娘子是挚交，听到我的名讳，谁敢惹我呢。见到我都恨能退避三舍了。”
因为她在，长安的薰风和霜寒都不再是磨难，檀香幽幽，木匣里的妆脂都若有似无的更得清香。他们自幼在侧护我，我不曾受过丝毫委屈，更无人敢欺于我，故颇为依赖他们庇佑。我将盒中小物一件一件得全然铺平于案，藏在匣中不觉林林总总，一壁听她顽笑，丹唇笑道。
“你竟在这胡说，我的汤圆郡主何时受过苛待，纵是兄长也不敢小觑你。谁要欺负你，我定为你朗声抱不平。”
晨起描长眉，施桃妆。画白于额颌，在鼻尖和耳垂点湘色胭脂，眸睑更缀两颗珍珠，以显秋水盈盈之态，楚楚犹怜。逾长，方逐渐明了。纵使不能诗赋，但总归尚有嗜爱，何尝不是妙事，焉知非福。我细细点着色泽质地皆迥然的口脂，微颦蛾眉，起身欲折回梳妆案。
“你这人真是，谁能不记得你了！这些先给你挑，今朝我就替你描妆，染蔻丹也可以。但先时暑热太过，虽避光收藏，但我也怕口脂香膏变味，你先挑着试试。我先去寻一些，我总记得还应有几盒未曾拆封的，你都可以带回府邸，还能送与姐姐和月团。”
（407）

：你这话，倒衬得我是这长安的什么混世小魔王一般，幸好我阿耶不在长安，不然可得叫我有一壶好喝的。
阿翁素来和善仁慈，自然对我等小辈不会过多严苛，大抵是这样，阿耶与姑姑才能离开长安，过自己的生活，浮沉事都可作罢，只需把盏旧事闲聊，悠哉人生。是以，我并不担心阿翁知晓这些，可若是叫阿耶晓得，怕是又要将我叫去背那些拗口的文章，只因他知晓我最烦这些。
再闻她言，心中慰贴
：好啊，那你便去与我找阿兄麻烦来。
阿兄若是待旁人如此，我自然是要恼的，可是阿梨不同，且不提我们自小的情分，便是她如今处境，我都不舍她受委屈，又怎会真因阿兄待她好，而恼了。
：且不提这些，近来也是怪了，阿兄频频往江府去。每每去了，还都拿了什么奇珍，大多是文雅之物，不像是给北风的。
有时，甚至我还在外遇见过北风与阿梨一块，既是如此，阿兄又去江府作甚？倒未曾听说江府还有同龄郎君与他交好，也不知又有什么瞒着我们。
侧了身，往她所拿的口脂香膏凑去，我甚少去挑选这些，大多是府里人买了，我跟着阿姐几人选了她们所提的，却也不多，哪里晓得阿梨这块，种类颜色齐全的很
：好好好，知道你记得我。我今日就难得让咱们的玉小娘子伺候一会梳妆。至于这物，我才不给她们带回去，都得独吞了。
447

“怎么，你不是？”
盈盈回眸，抱箱底的小盒，意外发觉其间有不曾拆封的妆粉。重落座，牵起她的柔荑，在她手背轻扫，还好与她肌肤相吻。抬腕为她傅粉，闻她顽笑，先唤她阖目，方道。
“你怎就会强我所难。倘若兄长恼怒了”，顿了顿，我竭力想象着兄长恼怒的神情，可我不曾见过他的愠色，轻轻摇手，“兄长他真的会恼怒吗？我没见过。”
桡骨抵她螓首，淡描眉黛。汤圆明朗，如脱兔，不宜扮柔画柳叶眉。但其实，我未曾帮别人描妆，在她粉靥和我颊上画颦就不同，温声止住她欲言的唇。“不要动——不然你的远山眉就会歪成两只黝黑的藿蠋，我可救不得你。”
我试图令她两边眉黛对称，世人两颊皆有差异，但好在妆容能掩遮。屏住呼吸，画完她的眉，方稍稍松气。听闻兄长怪事，微蹙眉眼，我许久不曾见他，竟不知还有这等趣事，不由好奇地探询。
“好你睁眼我看看。兄长那真是怪，我们与北风自幼相识，至少依我所见，北风不曾崇迷风雅的字画文玩。难道是趁我们不备悄声转了性情？可若不是北风，那兄长携予那般多的珍宝，总不致是在府邸前吞了罢。”
忽察觉室内一直是我说话的音，才想起适才不允她言语，难忍笑意。
“好了，你可以说话了。”
（404）

：我若是啊，你也要是，月团也得是，便是江北风，也逃不掉的。
至于阿姐嘛，我可没办法昧着良心将她算上，阿兄嘛，也不能算上，诚然他平日里是有些不羁，可着实不能将小魔王往他身上套。若是小鹰在，当也要占一位，只可惜他少在长安，下回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细细道来，咱们七人，也没有几个是乖巧的。
：你且放下心来，阿兄脾气好的很，我从未见他生气过。
便是扬州梦那回，他也不过是惊大于气，气又小于担忧，反而是北风冷了一张脸，好在也不是对着我，便随他去了。往前扒拉了一块糕点，趁还未上妆时塞了一口
：再则，这人换了你，他是更不会生气的。
打开了话匣子，便要再往下说，却因着阿梨画眉不敢妄动，我可从未让见她给人描妆，哪里敢乱动扰了她，万一将我这眉画成大黑炭，可莫要见人了。
难得老实的任她捣鼓，脸上虽是一脸平静，手下却忍不住不安的抠着衣裙，几次想要开口，生生忍了下去，若非她道好了，这妆画不画完我不知道，我人可是要憋死了。
：这话你信么？江北风欸～他去喜欢字画文玩？那还是他么？我瞧着不对劲，阿兄也不是对这类感兴趣的人，却突然花大价钱去收集这些，很难不让人怀疑他背着我们做了什么事，遇见了我们不知道的人！
426

“好，你不是，我都要怕你了。”
琼音入耳，难遮笑意。聆听她的话匣时，垂眸逐一比对胭脂的色泽，我多施湘、檀。深绛过重，我唇本就色浅，倘若休憩不佳，就仿佛偷用了谁的脂粉，白靥绛唇就显得颇为诡异。埋首一盒盒小物，不得宽心，遂在手背试色。兄长的举止甚怪。
“他送我许多金瓜子，我现在可是拿人手软，小心我去兄长那状告你背后议论。不过谁知道他们怎想的呢，若不是送予北风，那是他们在密谋何事？兄长肯掷千金，定然不是小事，可能是他们莽撞闯祸，惹怒人家府邸，送去赔罪的罢。”
自然，这都是无所依据的妄言。忆起江月姐姐委托事，姐姐至今未与我回音。汤圆她与月团究竟发生了何事呢，隔阂与嫌隙是最为可惧的。但我不愿直言，只是埋首替她选了我最常用的淡橘胭脂，她本就是盈盈的少女，更不需要过多矫饰。修饰太多，就会适得其反，画蛇添足倒成累赘。在她两靥施着，故作不经意得问询。
“月团可曾知晓兄长的事了？暮鼓擅察，或许应知道些事，你问过了？”
选取同色口脂，很轻地为她涂搽，生惧力重伤她。略微昂颌，示意绿绮呈予铜镜。
“你看看，可还满意？但其实不满意，也没有机缘修改了，不如凑合欣赏罢。”
（405）

：你才不怕哩！谁不晓得咱们之间只有你最是大胆。
素人只瞧我肆意，却不知我们姐妹之中最为胆大固执之人乃是阿梨。她看着柔弱，如京中扶风的秋白梨，内里却是个心中自有定数的，断然不会因着借住王府，便做了依附其而生的槲寄生。
：我瞧瞧，这是什么色？
她于手中试色，略抬了头去瞧，除了颜色深浅略有区别，旁的我是不大能看出来，盲区罢了。
再听她话，觎她一眼。阿兄这人，手头握不住几个银钱，好在都是花在自家人身上，不然莫说阿翁，我都是要去好好与他说道一番。能叫慈仁阿翁生气的人，除去阿兄我可没有见过第二人了。
：你这是被他几个金瓜子迷了眼，这便收买了。咱们之间的情谊，竟还比这低了去？何况平日我有对东西，可没少了你去。
因着我们三人都有了县地，每月上供的特产银钱也不少，总归是我们几人平分了去，电极阿梨不同，大伙儿默契的都送了大半。
：我只是觉着奇怪，他平日里就算花钱，叶多是自己喜爱的，再不济也是给我们，若是不知送什么，便直接给了银钱。这般花费功夫，倒是头一遭。就算是惹怒了人，赔罪也不像，哪里有人赔礼赔出一脸笑，你是没见着他那样，忒不像他了。
至于月团那里，该是不知的，她若是晓得了，早来寻我了。是以，摇了摇头
：她知道这事，哪里会瞒我，定然是不晓得的。你是知道她的，画痴一个。
待她言已好，这才对镜来看
：好极了，若是日后你不想待在道之哥哥这，冲你这手艺，我勉强收了你来。
500

“那不如你多送我些，我定然站在你这侧，不会偏袒兄长。若你再多送我珍宝，我连姐姐和月团都不顾，你说何就是何。你觉得怎样？不亏吧。”
双手托颐，眸光投向她的方向，只顾与她打趣。但我的好奇心比碧空还高，倘若、倘若谁能告诉我就好了。
“还每每都笑着？我许久不见兄长了，都不知竟有如此怪事，我们可要直接问他呀？或者，我们问问北风呢？可北风素来不会隐瞒我什么，我想他是不是也不知道。总觉得，探询自家兄长行踪，传出实在不妥，像兄长他做了坏事。”
遣小婢收好妆粉，唤晏溪取崭新小盒，挑过适宜她用的妆粉，放入盒内，一壁递予她。“这几盒你拿去用就好。不过，既然如此，就请汤圆小娘子结一下银钱吧。我们都这么熟络，我也不好多要甚名贵之物。不用太贵重，就比兄长赠予那把金瓜子多就行了。”
复端起杯盏，浅饮茶汤，眉眼弯弯地与她说过姐姐的事。姐姐温柔沉稳，思虑自比我们多，那年她担忧我与汤圆怒生嫌隙时，也是这般。我常常想还好有江月姐姐在，我们才得以在树荫下野蛮生长。
“前几日姐姐曾和我说，你和月团闹过脾气，我瞧着却一点都不像。姐姐那天愁颦满目，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吓坏我了。”
（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