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时间：四年十二月
地点：叩德府
人物：怡贝勒、理藩院尚书清都
内容：
怡贝勒鹤荪见到皇父势力减弱，很是忧心，同时也想在皇父“危难”之时刷脸（事半功倍）。而他的老师清都一直是太上党，鹤荪从前便旁敲侧击劝说老师要识时务，这次以恭王的作为绝非仁君、无益于世为说辞再次劝说，鼓动清都一起阻挠朝会，清都动摇后默许。

【天儿实在太冷了。】
【我从轿子里出来，先打了个激灵，跺一跺脚。我往叩德府来，实在不必递甚么帖子，每月十四，月圆前一日，我总要过来喝两杯。门房见了我，利索行个礼，就赶快往里面请了。这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夜，月亮奄奄一息，云像天上的褶子，只在一角扎堆。我先经过院子里一棵山楂树，果子几乎掉光了，偶尔几颗，坠下来，夜里看着更红，赤胆忠心似的，在为冬天表态。我自认我连一颗山楂都不如，故走时缓缓。方走过它，屋子门一推，热气往外窜，先生迎我来了。只我们独处时候，我爱叫他先生，带着点儿文气，找补学生时光似的。我与他的相遇，实则是另一个故事，这里就不再多加介绍了；总之，他是一双慧眼，看懂我“不如一颗山楂”。冬天里说话，吞云吐雾，不自觉的就烘托出一种高深的氛围。】
唉，天儿这样冷，您何必出来！

【容膝书斋的门已老朽，吱呀一推，冬颰便趁隙排来，裹来一片枯败的槐叶在脚边，陪着侯爵府同样老朽的主人候他的来客】
【年青时候鲜少有这样的光景，能心无旁骛的静立，骋望天际抑或俯察人间——“都是浪费光阴！”彼时的谢纯斋这样想。他的一腔心血都付在钻营青霄宦途，哪顾得上筹算和故友几年未晤，与妻儿多久不曾共享天伦？倒是如今有漫漫暇晷可供打发，比隣的那位却奉身边陲，悉心修筑的宅院倒似个驿馆；膝下曾经最爱怜的子女们皆投入庙堂或紫闱，以毫不逊其父辈的态势挣揣着，抑或是远离着，总之，是半点寒暄的机缘都不肯匀给我了】
【于是枫宸赐徒的降赉尽管起初教我嫌恶，终而却不得已似的施以慈宥——倒不是终归背主投“敌”，惟是身为长辈的仁心所在罢了】
【若非如此，又怎会有现下这拥氅感冬的气氛呢？是以阿林的身影跃入眼中时，甚至有些遗憾，憾悔现下这难得的意趣，实在太短了些】
【天家贵胤人刚到，就无端做了撒气筒】也未必是迎你来的。【硬邦邦一句回话甩及身后。紧笼在袖笼中的手却已攀将出来，去示意僮仆来沏温度妥帖的茶】

【仿佛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在形容一个人固执己见之时，常会用一个词儿：老顽固。这并非是对长辈不敬，恰恰相反，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欲扬先抑。唯有足够的阅历，丰硕的经验，才能总结出可供坚持而遵循的定论。故而，我时常抱着一种理解；年轻人的理解，往往有自作聪明的嫌疑，理解之余，又想疏导，劝谏似的，很有一厢情愿的意思。便如我此刻，一厢情愿的跟在先生身后，入眼是一条还没有衰老，依旧年轻的辫子。概因这条辫子，我更一厢情愿，为从中读出一味不服老，读出一味野心。】
您院子里这棵树，有多少年了？我依稀记得，前几年就不结果了，今年倒稀罕。
【吃先生一句抢白，我却完全不吃味，依旧笑容满面，先接热茶——他知我不好酽茶，夜里尤甚，故只备了苦荞，一颗颗荞麦芯儿，炒熟了，再拿热水泡，掏心掏肺地往外吐香，是冬里生活的实在。又加两颗山楂果，这样平实的、家家都喝的上的茶，无关贫复贵贱，颇有剖白志气的意味。盖因这杯茶，我仍肯与他老生常谈，隐隐切切。】
先生，这几颗果子可涩得很——这样的老树，实在不适合结果了。

【年少时便是依仗着擅读人心、度人意的一双眼成事的，春秋积序，不再靠着这功夫逢迎世人，却也拿它当作老前辈讳莫如深的筹码，继续伺探，抑或品评后生的操行。诸如我这几位天家门徒，他们都将谦恭写在脸上奉与文师，这更令我想要窥探，窥探他们温恭皮表下的真面目来。而阿林的眼中，常常隐烁着几缕教人读不透的精光，他绝不将我仅仅当成个汗父赐赉的老师，倒不是因为我心向太上而有所嫌恶，却是因为如此一来，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我是他献媚君父最好的俘虏】
是我当年初来京城时，寄居的院子里种上的，后来那户人家走上颓运，我扩建忘山庐时，才想着将它移栽过来。【如是澹澹答了，如若谈话不涉朝堂和私心，我总也能心平气和地和他扯闲，只是他向来不遂我愿】
怎么，依你所见，它适合在这寒风里飘摇着枯叶了却残生，还是干脆杀身成仁，奉作主人家的几匹柴火？
【这几句话隐隐蕴着薄怒，末了捧起茶盅时，却萎了调子很是哀感起来】当初它也年轻的很，结的果子酸甜生津，没道理它如今不忘“初心”，我却要嫌弃了它去。

【我学诗时，曾尝试正话反说，以作讽刺。这只不过是年轻人过于偏激的文学创作尝试，却在提醒我一言两听，学言外之意，听弦外之音。哇作这样的儿子，亦要做这样的学生。缓缓喝茶，身子便逐渐的暖和起来，人在暖和舒适的时候，往往会生出一点儿不合时宜的希冀。一如我此刻，听先生讲树，讲果子，讲委屈，讲初心，泡在水里的两颗山楂果，仍有带着一点茎梗，是新鲜摘下晾晒的，红的彻底，隔着水看，颇为触目惊心。我不忍再看，缓缓搁下。】
先生替老树不平，可学生尝其酸涩，也受“其害”。留着它作观赏用，又或者遮风避雨，贡献绿荫，自然没有不妥——它结的不合时宜的果子，或许，就实在不必尝试了。你若中意新鲜山楂果儿，我总备了上好合宜的，与您送来。先生——【我看着他，以一种诚恳而殷切的姿态】并非只有它有初心，我亦有。

【我为老树不平，究竟是因为年少时它予我的一方荫庇吗？倒也未必。少年情谊固然可贵，却绝不可能令我抛下如今精心经营的这偌大一宅邸，于是我只肯移它来容膝书斋前的这方小院里，不至于搁在外头抛头露面，乃至来日招来祸事。它的脊梁尚且硬挺，颇衬书斋的古意，又好似能暗喻主人的清峻忠直，若有一日它枯败了，有碍观瞻，我还肯冒着受来客暗嘲的风险留它一隅清净么？】
【那绝非是我的性格，身后基业是如何披荆斩棘搏来的？忠心或清誉，皆不过是荣华之上的锦上添花】
合时宜，结出的便定是好果么？【于是我动摇了，我疑心老树结果乃是回光返照，却又有犹豫，不知会否是它将要焕发第二春的讯号】
你怎知新果便要好些，裹着可口的皮表，若对人的康泰无益，倒也不必送来！【仍狠下心来】你的初心乃是天择，为师没那等福分，却有为自个儿作主的自由。

【夜实在有点深了。我的这碗茶亦是见了底，小米粒儿大的苦荞心，乌泱泱挤在茶碗底，细细碎碎，春蚕吐丝一般，自有它们的一点痴心。两颗无辜的山楂果儿，被作了一晚上的文章，浑然不知，依旧没心没肺的红。我缓缓地拣起这两颗果子，一颗一颗，整齐地摆出来，排兵布阵一样。】
先生，合时宜的果，至少酸甜有味，顺应时令，如合天命。不合时宜并非甚么罪过，只怕它被人利用，果子何其无辜，不仁的是人。盖因有这样的“不仁”，学生才斗胆，请先生为自己个儿做主，屈尊与我一片初心。

……
【怡贝勒殷切的话音讫了，书斋内充靡起缄默，惟有炭盆内偶尔毕剥的银炭，从不需瞧人脸色。我将目光移去窗槅处，衬着漆如泼墨的天幕，那棵老树的轮廓也瞧不大清了，但我仍旧骋目望着，望着，好似望得久了，它便能当真直起颓朽的脊梁来，告诉我它尚康健，毋需同旁的竖子打这劳什子的哑谜，更不必做甚么抉择】
【望得久了，眼就有些发酸，突跳的睛穴警醒着我暮年已至，经不起熬油费火的思虑，亦提醒着我，既同是凡俗泥胎，便不必再替圣人做返老还童的大梦】
【不仁者的脾性我早在正观时便领教过，纵我曾竭力远离，他仍以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手腕，将触爪伸进叩德的内宅，妄图将命运的绳索与我联结，这尚且是他顾忌宸主时的所为，来日……来日如何，我竟不敢想了】
你的初心，足以斩伐不仁么？【良久，我才用干哑的声音这样问】

【我仿佛等了很久，但其实只是极快的一瞬。我们往往在作出决定之前，需要漫长的建设，然而决定不过是一瞬即成的事情。窗外的枣树，依旧在先生的注视下缄默，这样瘦骨嶙峋的枝条，僵硬而坚持，像一个苍凉的手势——我便忽然想起了，这棵老树，竟很像天宁寺行宫外的那一棵银杏树。亦是从那一晚，我尚得窥见所谓不仁，所谓诡谲，我像受到了这个手势的点播，从此也打起暗语哑谜，话中套影子，言外装壳子。我听着先生干涩低哑的一句问话，我将它理解成一种委婉晦涩的接受。】
【我站起身，对着先生缓缓地行了个礼，月亮和老树在我身外，它们高高在上，却一样无计可施，只能看着我们商榷与和解。】
先生，初心已决，但伐取不仁，缺您不可。

知道了。【终于将这场霜夜里漫长的颉颃划下句点】
【这也许并不意味着落败，纵然前一刻殷切下问的我全然不似他的先生，倒反若个叨教的髫儿，但我想，这并不意味着落败，只是为谢纯斋四十载宦途揭了新篇】
【但我仍旧忍不住要悲悼，为庭前老树，为君王迟暮，自然，也为矢志终改的自己】
教禄明给你重备了碗玉林茶泡，饮过再归罢。
【于是要远远地避开，少年人争得一席拥趸的欣忭不应被我平白扰了去。我披起雪氅，摒尽仆从，独自踏上院内的石板路，途经那棵老树时，我不忍停留】
【在它树廕下追忆昔年的意兴，想也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