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的漏声湮没于声势浩大的焰火之下，种玉雪景昭示着新岁的福祉。我托着荔腮，在檀牖旁眺视宝篽中的清霜冷絮，忽的念起浪游蜀地时，见识过的西岭千秋雪、东吴万里船。鹤鸣山与青城山遥遥相对，屹立在清朗寥阔的坤舆之上，见证着雪山前的匆匆过客。泰半的世人皆是如此，萍合暂聚、不过一瞬，好似落在临溪亭的一朵六棱冰花，须臾的照面后便各奔东西了）
（慈宁的蕙圃容不得我偷得闲光，甫空暇了一阵，便有小鬟来低声催促，使我自仙骨缥缈的川府，又迫回到人间声色的兰闱中。转过玉石刻三阳开泰图的屏风，睇见慈壶正端坐在一众陆离繁花后，逡巡着花式不同的玉梅）
（当即参透灵机，帮衬太后为各宫择好将要锡赐的梅花，又取来应配的瓷瓶插上，再领桩跑腿差事，娴容却仍噙着盈盈的笑）太后娘娘最疼臣女了，将分赐福分的差事赐予臣女——我这便去做为西王母传递鸿雁的“青鸟”啦。
（莲步至翊坤宫时，时辰约已至阿哥公主请安问礼的时辰。踏着流水般灿灿的日影，行至引真斋外）太后娘娘分赠新春梅花，为令主送来照水梅、洒金梅，劳您通传。

【早对妃母的照拂收心踅身了。畴前独个儿前来还容见她寻个由头打发，是今岱钦亦立了府，若随同一道定省，她怕是不好将偏幸之意彰露太多，岱钦又总怀着和事佬的心思，后效就是留我二人缄默以对，徒添尲尬。如是磨折过三两回，辄再不与季弟同来，今日亦然，特特命傅权窥探着他离了，方迟迟到临】
【禁篽内的雪霰已蔼蔼浮浮落了三两日，兀立引真斋前时，也就无有垂藤供我消暇，更惫于面对阶下仆役的坠颤的睫与弯躬的脊——他们皆稔知主子娘娘膝下长子的脾性，既闻过宫鬟风沫里对旧时明夷轩的狠戾描摹，便生恐我一朝倾负蔼然表相，又彰露出喋血的獠牙来。实则我更恶见他们觳觫模样，故而在候着殿内人重觅托辞的须臾里，移步去旁侧，去瞧檐下一隅的流滴垂冰了】
【奈何天不助我，迨朱琉回转，却另生枝节。我折身去瞧那铃音之主，竟是慈闱奚官，无怪乎朱琉垂下睫，好生为难似的嗫喏半晌，无个回音】
你来的不巧。【倒不是有心解围，是觉着这景况实是滑稽，我不吝为此添上把柴，用不无嘲弄的话，教引真斋内那人膺间肝火爇得更盛】再迟上刹那，令娘娘才有心见你。

（这是我在丹樨中渡过的首个清冬、首个年节。雪花似水玉碎屑，不分尊卑贵贱地落在坤舆，并不在意是降临在朱阍内、抑或飘落于溷水间。但朱阍内的人物却并非如此，奉攀高位、欺侮下者的偏执被视为圭臬，即便是于此间修行月余的我，尚知悉令妃的宠遇，由是可暂忽位序，备以最丰厚的节礼）
（我在瘦雪凋零的缝罅间聆得他的声音，将柔眄暂离赧颜的宫鬟，视向茕立的玉山英姿）恭王安。（继以兰闱绰姿落礼，隽才早慧的博识，早已在这须臾将风言串联，析出母子的隔阂与龃龉。因玛嬷出身玉叶金柯，又乐得鞠躬于铸颜培乂的差事，由是也知悉幼子与长辈的相处生涯，总会有些不可回避的冲突。只是我未曾想到，原来群玉山下血肉牵系的缘结，也会溃败为雕栊残柳、镂槛绣花）
（雾眉山尖儿先是蹙了一下，复又抒如夷然态。关或恭王的传言只增不减，早在陪伴溪生重华宫于执锥花、阅缥缃时，便聆过恣睢的评、怙恶的论。事长辈向来夏凊冬温，遑论离家日久、思情倍切，并不能体悟他与生母至此的秘辛。抬起明澈若琉璃珠子的眸，澹凉的风声与清越娴音一道起）恭王纯孝，想也是来请令妃娘娘安罢。臣女有幸，还能与您一道在殿外俟等娘娘召唤呢。
（又似对腥闻丝毫不知，稍转玉身，在奚女怀中细细择挑几枝月白的照水梅，春纤敬与恭王，青蛾黛弯若皎月，露出无害的、诚挚的笑）臣女兰因，恭祝王爷新春祺祥、四季长绥。今时匆忙，无有备礼，便借花献佛啦。

【自元年冬的那场变故后，其实早已收敛了那副行止踞慢的模样，待如她这等栖身玉磶下的异姓媛女之时，泰半情形下是逊攘得很——实则极少打这等交道，灵台浮见的旧例不过守约与益柔两桩，但就在如此鲜见的逸事里，我也自诩仁至义尽，便是对毫无眼色一味扰害于我的小丰嘉，也是再三谦退不成，才直言诛熄她的一片情潮——是以当面前人徐缓地道来沽激假仁的答语时，我膺间鼓噪起的郁燥浊气，于我自个儿也生疏至极】
【险要喷薄的憎恶与腻烦又涌上喉头，她丰润的秀颐落至眸中，却好似与博西勒相像的很——是那股子虚仁假义。她既是侍奉皇玛嬷的，怎会对周遭的窒碍氤氛恍若未觉？更怎会对宫闱盛传的令妃母子素见不睦也髣旉未闻？轻飘飘掷下句“有幸”，全了她贵女风仪，留待的尲尬惟有朱琉一人承负，委实匪是个明智之举】
【抬首正睇，自觉可笑似的舒扬起眉梢，噙起蔼然的笑，发来的答却如锋刃冷峭】
看来嘉瞻将你鞠养的极好，不露声色、伪作无状的本事最见纯青。
【负手一旋身，她延臂来馈的华枝辄空悬在兹，另一厢，我却向朱琉和悦地颔首解围】看来今日妃母的雪茗，是不得已要教和伦泰糟践一番了，且去通传罢——一盏茶的功夫，想我与娘娘还熬得住。

（因落骤雪，宫阍外本就静默的寒山应愈发阒寂，如若在此刻浪游云滇绮景，便可得瞻皎若白蟾的玉龙山。巅顶的积雪捱过流金铄石的夏，才与自碧穹而来的新雪合辙。这很易教我共情，联想到今夕踌躇的心境：岳哥哥得领牙璋、往广州，此前立誓道：若情谊不改，归来则向玛法说起亲事。由是此间的人情与世故皆赋予价值，我可以等、等到玉雪消融、他勒功凯旋的一日）
（然而随着年岁沉淀、博识大览，才知悉昆明气候暖融，终年无雪；原来千堆雪与长街衢，终究是一瞬蜉蝣，彼岸玉蕊，就连一岁的枯荣也难渡）
（但这是普天下最喧闹的禁城，碧渚御河仅结一层薄如蝉翼的冰，譬如人间诸事牵系，总一触就断。冰雪的印记在此刻荡然无存，甚至并不欢喜的、年节的热烈也瞬时冷固。刻意寻求的静谧化为齑粉，玉容未有沉色，只平静睇向他颀高若松的背影）
恭王爷，（柔声慢条斯理地念来）您素日繁忙，须理朝堂庶务，或有一事不知：臣女是奉值慈宁的慎容女官，今日来翊坤宫，乃是代太后锡赐福礼。送甚么花、送几枝，这些皆是太后娘娘由懿令定夺的，若非臣女躬侍她老人家身侧，知悉她很偏疼您这皇孙，说您少具才调、长而有为，最要紧的，便是事亲纯孝……（笑盈盈地，刻意将纯孝两字念得极重）臣女也不敢擅作主张，将此年礼赠予您。
所以，这照水梅是太后娘娘予您的礼，臣女不过是个渺小信使，递来她对您的殷切厚望便是了。（莲步行至他身侧，不卑不亢地再抬柔荑）恭祝王爷新春祺祥、四季长绥。

【与簪缨才媛少见交游的缘由中，还有一桩是宣敏的“勋绩”——是她将我恶言峻拒小丰嘉的逸闻散作蜚蓬，教满禁城内的司闱奚奴避之若浼。不料此事正中我下怀，宣敏一番传扬，虽有损恭邸骏誉，却也为我免去好些画脂周旋。我本就腻烦那些个痴拙娇客的忸怩或孤高作派，惟至今日，眼前明姝好一番剖明利害、不卑不亢的迫诘，才终教人滋起细细窥察于人的愿望】
【适才的赞誉显然不敷——我一壁毫不避讳地负手倾身，挨近至连她蝶睫翕动都尽落眼中的距离，一壁却全无旖旎地这样想着，良晌，泛泛娟秀的容相好生览罢，才启口，极轻续作论判】
狐假虎威的本事也不赖。
【委实是大冒男女之防的距离，讲话间的气息吐纳尽数旋扑向朱颜。还未待人柳眉倒竖地退叱，就倏然立直背脊，不知何时抬起的右臂已趁不备，将琼枝易主，目风也移去瞧掌中莹白的梅苞，对恰才的唐突行径，全无所谓】
本王好心，便容你“弹压”一回，承了这节礼。
【聪颖，又实是无畏，不过一介奚官便敢拿捏懿令，促迫皇裔偃首，嘉瞻府的一方天地，畴前恐怕是委屈了她】

（强压着心膺旺盛的愠怒，矫厉咧开夷然端秀的笑，几乎是咬牙切齿）这样好的词，王爷也舍得用以赞誉臣女。臣女多谢王爷慷慨。
（所识的王孙俱是如琢如磨的金茎玉叶，哪有如他般不知礼孝、轻薄女官的亲王。此刻恨不得搬出阿岳哥哥之名，却记得与他的商约，非得等他勒功凯旋，才可将此事宣之于众。所幸灵捷的神思不肯颓败，再扬起剪水双瞳，以退为进）
臣女虽在宫闱，也听闻过王爷贤名，知悉王爷忙于庶务，奔波在外，总席不睱暖、墨突不黔。臣女见识短浅，不知晓您去过哪些地界，如今见您英姿，方能猜测一二。（款款抛掷的珠玑，泰半以谦卑奉承为糖衣，内里却淬着嘲弄的反击）应是库页岛、萨彦岭、额尔古纳河之流吧？
（所列地界，尽是民风剽悍、尚未开化、距帝京千里之远的边疆。仿佛若非近墨者黑，也无有缘由解释他突来的孟浪，总不能是这座星辰帝阍将他脾性陶冶至此）
这等地界总是危险些，旁人避之若浼，倒是王爷以身士卒，委实教臣女敬佩。

【到底是摽梅年华，孰人当真能活成个泥塑的菩萨？而我本就最乐于揭破人唐哉皇哉的皮表，她磨牙凿齿的模样，落进眼中反添可亲，教我悦悆许多】
想来是你从前困囿闺阃，又或是教身侧人冠冕堂皇的样貌欺瞒久了，才如此孤陋寡闻。
【玉京峻阀内多得是椿萱爱如掌珠、惟恐稍拂的媛女，自髫龄娇纵日甚，分明是珍饈美服濡染而成的脾性，偏自称慕效林下之风，髓骨里照旧是骄矜自贵的，便是身入贝阙，亦不减毫分】无妨，本王不吝“赐教”。
纵承文傅诱掖、汗父训诲，和伦泰于宦场的见识尚浅，除却随扈西向，不曾身涉京外。
【语调极纡缓的道来实情，伺衅的心旌荡曳，全在语末的矩折】但若有机缘，本王倒乐于“身先士卒”，去你口中的那些地界，瞧瞧那些不知矫饰伪善为何物的化外之民，是什么样子。
【哑静待于掌中的琼苞无端获咎，教我漫不经心地薅落一爿玉瓣，指尖碾磨好一会儿功夫，散碎的滓末儿才随话音一道掷地，全无声息】比机锋里浸淫长成的贵胄们强千万倍，也未可知。

（一停璇花落，一停璇花又歇，银粟似的霜雪断断续续，但宫衢业已蒙一层薄如蝉翼的素尘被子，于东君下烁烁生辉。只是这雪，到底只能停留瞬间；正如阖阙中阴沉莫测的人性，表面尽是光鲜亮丽的珠翠金玉，内里却是腌臜计谋、无尽的狡诈与算计）
（实则在虚与委蛇的应对中，也渐渐疲乏共花钿靓装的往来，那些声调都腻着粉饰太平的香脂，似能流淌出温柔的海来。倒是这般金茎玉露的直率鲜见，哪怕厌恶已诉之于口，却仍能在一来一回的攻讦中冁开笑颜）
那是臣女愚拙了。（却并不是一句诚心的自谦，正如他貌似公允、大度的娓叙，也尽在珠玑中蕴着对我的轻蔑）
（儒风起于闺阁中，确然也不晓得荒蛮之地的生涯，是故顺其话端，似是极诚挚）若王爷那时得空，还望您给臣女讲此番见识，是否与臣女构想的相差无几。
（我与他都自曲栏纤径来、金阍宝篽中去，遂抬起笑盈盈的睫，噙笑而问）那么王爷，您是在何处长成的呢？

【谁知不离簪缨内，长得逍遥自在心。这是我不曾亲宣于口的冀望，从动辄便遭妃母冷眼的髫年迄今，若非那点子对九锡威权的尚慕与孜求，我又如何肯将猜忍暴刻的端绪皆掩作暗流，撑持一副蔼然的皮饰的宦游庙堂与禁阍？】
不会得空。【断断然抛下峻拒，再新奇的轶事，同心间早有成见的人讲来也是无趣的，他们总有办法从中攫得毫末尘微，以佐己见】
【倏尔扉户前炎风渐又起兴，烟霰淅沥而先集，她满盛咍笑的问掠入耳畔，却仿似罔闻般得扬首，去逐随姗姗归告的朱琉】
【得来的自是些客套言语，絮絮好生一通怀歉又是感戴，给足了她懿宫奚官的颜面，方容我等启步入内】
【惟是并肩缓骛时如飘飖轻素般的一句言语，徒当作答】一会儿便知道了，我在何处长成。
【是溟漠般亲暱寡薄、是炎瘴般纠逐宠嬖的萱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