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初晨的光爬上长廊的檐角，回廊里正起微风绕来三分暖意，正为韩宫里的莲池解了今春的第一冰，破出细小一道裂纹的清脆又和上踏上廊的声声笑音，恰成今春的第一景。
“殿下……殿下，慢些”宫人的细碎脚步被原落在初阳还未映照的几重回廊后，光影错落下的是个粉裳的小姑娘，翩跹的一点光斑正落在她眉上。
是新郑许久未见的暖阳，有些刺眼模样。
小姑娘手上攥着份锦缎，上好的缎满绣回纹，是份加密加急的文书。此刻被平铺开来正对向这一抹光，透出字来，规整又几分不羁的劲头。
“果真是哥哥的亲笔，父王果然小气，竟偷偷藏着。”
小姑娘没那样多的顾虑，三两下便将文书拆了开来，攀着廊边的凭栏追着那一点光四下地瞧，虽是一字不识，却仍看得认真。
赶来的婢女瞧这红莲殿下又攀了高，可是急了，新郑的雪还未化个完全，凭栏上还有残却的雪，正是容易出事的先兆。
“殿下快些下来吧，那儿危险……”
红莲对着光瞧久了，眼不免有些酸涩，偏了身子揉了揉眼，也未听从身后的劝阻，任了性子还是要瞧，却因着上月受的风寒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文书便脱了手，由着风便卷了去。
“糟了，哥哥的信。”小姑娘不管不顾的性子就是伸手去够，难免失了稳头，新绣的宫靴正擦上未融的雪，直往后栽去。
“红莲殿下……”
相国府的小公子是跟着自家祖父进宫来操持迎春祭礼的，正候在廊下的这处，听了上头的响动，便抬眼去瞧，却只看着眼前一片绯色的剪影，而后便被结结实实的疼痛席卷，踉跄不过几下，终也是摔了。
再睁眼时，身旁正摔了个小姑娘，半边身子压着自己，他一向循着祖父教导的礼，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挪了出来，也不多言，自己拂袖先起，并趁着偷偷打量眼前人几眼。小姑娘不过总角的年纪，浅绯色的裳绣莲纹，坐在那儿不哭也不闹，反四下寻着些什么，似是丢了什么物什。
他心里已有了定夺，端着礼道：“红莲殿下……”
红莲心里念的都是哥哥的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眼前的人一身青和身后的翠竹似是一体模样，人臣的礼端得极好，却未见过，想应是哪家的公子，书卷气倒是重。小姑娘是不拖沓的性子，回廊也不高，同她打小摔过的跤比起来自算不上什么，自己拍拍灰便起，顺着墙根又找了起来。

张家的小公子提着气立在一旁，面上端得是平静，但到底年岁小，也是头一回陪着祖父入宫来，见眼前这位颇受王上宠爱的公主像没瞧见他似的自顾忙着，便想着自己是否有什么错漏得罪了眼前的小殿下。
正想着，眼前的姑娘寻了一圈无果，便向他来“喂，你愣着作什么，有瞧见过一封信吗？刚落下来的。”
他也不知道如何去答，只硬着头皮，四下粗略扫了几眼没瞧见，便赶忙摇了摇头又往后退了几步，隔了个正好的距离。红莲只觉得这人木讷，也没放在心上，又绕着寻了几圈。
几个婢女从远处而来，见着红莲连忙围着上前，怕她又伤了自己，四下检查着。他被隔在人群外，脂粉味儿有些呛，不及方才舒坦。他瞧着红莲的焦急神色，不免也有些动容，转身替她寻上一二。
翠生的竹方才挨过冬日里的雨雪，偶有三两枯叶杂在新叶间，难以分辨。枝头正斜挂的，是小姑娘心心念念之物，高悬的角度有些刁钻，是个难取得的位置。他看一眼被困在重重宫婢中的红莲，又瞧一眼自己手中新得的剑，四下环顾后终是动了手。
剑锋擦过叶间的偏斜正好，力道也未差上分毫，剑柄正振在枝头，信笺乘风而下，落地时剑也回了鞘中。他心里暗喜着，这是这几日趁祖父忙着迎春礼的事偷练的一招，今日正派上了用场。
可这份少年的得意却很快醒了。
“良儿……”他扣在剑上的手微振，后脊已然凉了，面上还强作着镇定向着来人方向规矩地一声：“祖父……”

红莲从眼前这木讷之人握剑一刻便注意了他，本以为这愣头愣脑的模样应是个书呆子，没想到剑法也好，哥哥的信笺正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锦缎落入手中没有声息，被她很好匿在袖里。这才好生打量起眼前此人，隔着眼前重重的影瞧不太真切，水青色的衫，年岁不出她三两，手中的剑样式新，却并不衬他，她只这样想。
“红莲……又惹什么事端了？”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而来，她在袖里拍了拍方才摔下时的泥灰，扬了一个笑，伸手向来人道“父王……”
裙角上的莲纹翩跹着春日里的光自他眼前而过，韩王一把抱起了这个小女儿，听不清是在低语些什么。而他只规矩地跟在自家祖父身后，剑在背后攥紧，不敢瞧祖父神情。
“红莲今日瞧见了一套好看的剑法，也想学来。”小姑娘在个新奇年岁，瞧上什么都是想学的，没几日也就抛在脑后，只有学剑一事，因着父王不准，反而被一再提及。但自家父王一贯敷衍，满口是答应着为她寻师傅，却总是没个下文。
韩王哄着眼前人儿，又是满口答应，招了立在一旁的宫人送红莲回去。
小姑娘没那样多的心思，提裙施礼后，没什么逗留便走，正擦他肩旁过，笑意也正留候，全了这早春光景。
“剑法好，也知礼。”韩王对下臣总是端着礼的，声音也肃穆些“相国家的三小公子果真不错。”
“红莲殿下也果真是机灵聪慧，也难怪王上格外偏宠。”张开地从来是个有眼色的，看韩王的意思便明了其想法，心里一番打算面上却毫不动声色。“说来，殿下也到了知礼的年纪了。”
“是该寻人规矩她一二了。”

翠竹映在廊边溪涧间轻晃，年岁还小的张小公子摸着剑柄上的纹路站了好些时候，祖父在和王上议事，他自不能凑上前去，只能立在远处。虽是知礼数，但到底是个孩童年纪，候久了不免两三张望。
廊上却正有人的笑声乘风而下，正落入他耳中，他抬头挡了眼前过分耀眼却没甚温度的阳，目光攀上依势而起的回廊，笑意敛于端坐亭中的小姑娘。
檐角铜铃声正起，和着风。
“喂，你杵那儿做什么？”亭中的姑娘不依不饶，攀着栏杆同他说话，不过是个伸手可触的距离，却因着她年岁小的缘故格外远些。纵是她整个攀附在栏杆之上，也终是相隔太远，小姑娘声音还带着些稚嫩，尾字拖地极长，娇俏模样。
见他也不回，行了礼又偏过头却，红莲想是吓了人家，端着架子又问“我瞧你方才唤相国大人一声祖父，想你应是相国府的小公子？还没问过你名姓？”
“相国府张良拜谒红莲殿下。”
“这名字好，像是个稳妥人。若等加冠时，也取个不同凡响的字，那才是齐全。”小姑娘面上总是带笑，自说自话半晌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不好意思继续冷着脸，瞧她四下无人候着，又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便开口搭腔。
“殿下怎一人在此，侍侯的宫人呢？”
“我来寻你，他们自然不敢跟来。”小姑娘见他终于回了，面色更喜“你瞧，我这名字便不好。说来，我也没有什么名字，一个封号而已。不及你福气好。”
小姑娘接近时几分刻意，像家中讨好着自己要替着抄书的幼弟。他更向后退了几步，这怕是有求于他的主儿，但小姑娘靠着栏杆实在是个不稳妥处，他四下看去，想有路过的宫人能劝住上头的那位小殿下。
“你是相国张府出来的，想必功课不会差，能帮我读封信吗？”小姑娘的眼神四下看着，见他眼神有些迟疑望向竹林另一侧，话由骤转“没事的，父王和相国大人谈事，自然不会这样快就了，不如你瞧瞧？”
小姑娘已是整个人趴在了栏杆上，手上的信正是他方才救下的那方，有些费力地朝他递着，眼里有着异样的光彩，像渗入冬雪的光，有些耀眼模样。
他实在不忍看着这样的光彩暗淡下去，眼神还瞧着自家祖父处，步子却更靠近了廊下，手向上够着，但却因着要注意着祖父处的动静而无法看清上头动作，只觉得手里一阵冰凉，他从未忤逆过祖父的意思，今日不知犯了多少条张家的祖训，他手心不免发汗，又恐抓不住那锦缎的书信，便紧攥住了那份冰凉。

小姑娘也没料想会有现下这桩事情，只觉得他的手过于烫了，便在他还未抓牢之刻便瑟缩了回去，方才触上的指尖微微有些发烫，少年人却未觉失礼之处。信被廊下的青衫少年紧攥在手里，慢慢垂在身侧，捧在掌心。
那是一封家书，也是一封国书，笔迹几分潦草，落的款是眼前这位小公主在外求学的九哥哥——公子非。内容无非是些在外的见闻，三两勾画却也明晰，也不失些文章风骨，是很有些文采的。他是在儒家行文礼义里磨出的性子，却没真正自己写下什么东西。
他太过紧张，一封信读得有些磕巴，小姑娘听得认真的紧，像宫外的种种见闻皆铺陈眼前，信读至落款处，小姑娘像是有些发愣了，他双手将信又奉上，半晌上头也没个音信，只好出声提醒“殿下，您的信。”
小姑娘这才从自家哥哥的家属中醒过神来，接过信的刹那，回握住了少年人的手，面上也现了有些真心的笑“谢谢你，小良子。”
青衫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触上的冰凉是何物，低头怪着自己的失礼，又纠结上了方才红莲的称呼，他想，这真是他最为失礼的一日。
廊上终是有了宫人的脚步，衣袂擦地生出着急意味，小姑娘只来得及将信藏好，提裙翻下栏杆时已不及留下什么告别，只匆匆一句“下次还找你来读信。”言语和身影皆快，他抬头时之余一阵风，当下便没了踪影。
手上的余温未散，有些冰凉的手在回握处有些凉意，他本是瞧着，面上却很快红了，也不知是天气冷还是别的什么由头。少年人只得左右搓了手，瑟缩在长袖下，正了正立的仪态，心却不复方才的镇定。
是风过，万物皆生的风，终于捱过掠去一切的冬。
韩宫里立得端正少年人也盼起了下一个相逢。

风从卷帘处席卷而来，带起满屋的字迹。他这才骤然从这场旧梦里醒了，烛火摇曳在有些凉的光，阁楼下是为新年忙碌的少年人，似他求学时的年岁。除夕又赶上立春节气的日子少，门窗涤净是身为弟子的要务，一片忙碌里他竟已成了看顾周全的角色。
廊上有脚步声渐近，他端笔起势，却迟迟未落，卷帘外有小弟子正揖礼：
“三师公，有信来。”
儒家尊他一声三师公，旁人称一句张良先生，旧人唤他子房。
不应当的称呼，再没人提起了。
厚厚一叠被规矩放在掌心捧起，像他当年端正规矩，镌刻的书册混着绢帛锦缎多样也繁杂，又是一年接一年的事务，总也没个消停。他只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旁人，或是皆而有之。
信被摞在案册，他只叹着，自其间抽出一张。
没有惯的子房亲启的开头，字迹却草，绢帛像是随处取得，还缺着落款。
冬日里的风不甚温暖，摩挲过字迹。
他应是识得，该是识得。
“良是臣下的名，张家张良。”
“那我的字以后就劳烦先生了。”
他记得她那时的模样，眉眼里都揣着笑意。人前端着唤他先生，人后却小良子小良子地唤，却都是旧事了。她习字不过是学个皮毛，只认得些许，间架不成气候，也没有篆文风骨，毕竟是半途便弃下的事情，她并不乏这些突起的兴致。
是为风动，翻着压在匣底的陈年字句，挟着多年的心事，不知去了何处。
已是七年光景。
“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却来迟了，子房。”
是迟了，那位唤作小良子的少年人迟了。
迟了太久，只当得起她一句子房。

第一

【立春篇—完】
谁想得到今天又是除夕又是立春呢
想二十四节气系列可能有两三年那么久了
总觉得自己很难hold住这样的时间线
新的一年希望能和良练继续走下去
春夏秋冬 晨昏朝暮
新年不要再做一只鸽子了
逢节气更 雨水再会

打 call打爆 青青终于等到你 笔芯递水把自己给你

楼主加油

写的好好

吹爆！！！请太太加油💪比心

新年快乐良练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