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因晚膳贪食，多用了几筷佛手金卷，这会子躺榻上，直觉腹肚饱胀、驱得睡意全无，辗转许久，终是抬手拂帘——）
流风？掌灯伺候我起身。
（流风披衣来问，只同她道择席难眠，这屋里又闷、预备出去散散心，遂简单穿戴罢，二人出启祥宫，径直行往西北角楼——凡夜游风致，总免不了此去处，谁料才至角楼底下，便见顶部光辉如昼，想是有人捷足先登，等行至亭台，才知是秦贵人。）
灯点得这样多、这样亮，连月轮、星辉也尽失色了，倒少意趣呢。

（蝉鸣骤歇，未待片刻又续上厚响一拨，都不晓得是如何栖息在书上，枝头的它们，闹得头脑也发昏。夜来凉意浓，幸而天色未得全黯，否则定要长燃烛火通明，足不出户了。亭台少闲人，愈是这样接近落锁的时候，愈渐清明冷寂，我吸一口高处气，也不觉得有多凉。丝绢轻轻擦拭在额头，到底是盛夏发汗的天儿，穿甚么绸子缎子，皆不敌冰窖里新抬出来的好冰）
这天儿真是，就你们会诓我，还说这边角楼高处能得凉
（灯火连绵，在角楼上顺着发话也颤起了身，哆嗦了一瞬儿又怒放开来，闻得一声，才注意到下有来人）
兰贵嫔万安

（我向来贪早眠，忖来如今时辰待他人而言尚算不得晚，是以也就省了无谓客套，不去问她缘何来此赏夜观星。只就依稀听得前话，笑道。）
这角楼颇高，登顶已极费劲儿，贵人原就嫌热，这一身汗出下来，全腻在背上，可不得觉不爽快？
（着流风扶人起，小扇徐摇，从旁送去几缕清风。）快起罢。别让我一吓，再陡生出冷汗，这冷热交替，可易着风寒呢。
（请人入座亭台，灯烛晃眼，以扇面微障，旧话重提。）趁这会子夜色未浓，赏月、观星，朦朦胧胧才最好看，倒不必将灯掌得这般亮，贵人以为呢？

（乌色笼罩着大地，头顶是一片沉寂，唯那伦疏月黯淡地挂在天际。这夜没有多少星子闪烁，就似那棋盘上的白子啊都被下黑子的掌盘人吃尽了。至于我盼着的习习凉风，就更没有着落了。作死的月成丫头，偏告诉我夜半风胜处是这角楼，也未言这么数十石阶爬上来，费了腿上多少劲儿，幸而是先上来的，也免得叫人笑话我喘吁吁的样儿，那名门淑媛的柔雅做派就愈佯装不下去了）
是了，原本也没有想到，还有这数十的石阶要登
（轻罗小扇执于手，也扑不见半点流萤，大抵是流萤们也燥热得寻了处乘凉圣地吧？偏我在这儿耐着暑热，屋子里的冰也承受不住，昼也用、夜也使的。亭台风月，有她相伴倒是合宜）
可惜了，这夜的星子并不多，妾原想着，这灯光烁烁，也就勉强替个几星半点的。您想要朦胧的，息了也无妨。
（言笑晏晏，也是无奈适应了这宫里的日子，扯不上甚么利益的，顺从了也无碍）

（轻挥一挥扇，令宫女将周遭萤灯熄去几盏，霎时夜色扑涌上来、吞湮明光，微眯起眸子，笑接她话。）
星子虽少且暗，却有中天皓月，赏月也是好的。
（以灯替星，确是巧思，但其光遮月辉，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念及她与我皆为新秀，初登高楼、又根基未稳，料定不会有此僭妄之想，是以便也闭口未提，没得徒惹人嫌。）
说起纳凉，我倒有几个法子，不知贵人可试过了？一则，是效仿乡间，让内侍们将瓜果置深井中湃着，等食用时再吊上来，滋味儿跟冰镇的无异；二呢，则是移水缸至苑中，里头栽上水植，既祛暑生凉，又别致美观。

（银月当空，披洒无尽的清冷月光，斑驳碎玉横斜在地面上，是过了碧树缠绕的枝头，被裁成了碎芒。片片不齐整的在地上，落在橘鞋的锦绣缎面上。没有吞吐云雾的月中仙人，悔偷灵药的挽带嫦娥，在渐灭在一际烛光笼罩中，成了朦胧月色中的一环人物。然而，我只是尘埃似的人物。纵然天降浩荡皇恩，破了满汉通婚这样几百年的大规矩，也晓得自个儿的轻重。喏，这一片秀女里，也就堪堪三人隶属汉军旗，剩下的天儿，是云光涌现亦或风起云涌间的诡谲晦暗，悉数由不得我做主。）
娘娘说，这月上当真有仙人窥探着人间吗
（我仰首对月，长吁一口气。我本就惧黑，夜夜皆是要长燃宫灯方可借片刻安枕。夜色于我，也是无边的黑暗萧条。然有悸，在这宫里也不可时常提及，叫人家顾念着自个儿，凭得甚么呢？）
娘娘妙思，第一招，妾还未想过。这第二招，妾是吩咐人做了的，缸里有荷，还养了两尾成对的锦鲤，倒也瞧着是有用的。我这身子本就难修养，常日里畏热，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也就罢了。

（聆她此问，将扇面轻搭上额角，仰首去瞧那银轮）兴许有吧，但不定是人们想的那样。
（嫦娥奔月的故事自幼听过许多遍，但到底是讲故事的人杜撰，无非是教女子要本分守贞，不可肖想撇下夫君、独个儿平步青云去，不然便会落个“独守广寒宫”的凄凉下场，可就连“嫦娥应悔偷灵药”，也仅是符合杜撰人的想象，指不准那嫦娥在广寒宫中嬉兔赏桂，实际很是快活呢。）
养荷养鲤，你也算很有心思了。听说紫禁城的夏并不长，算下来再捱个几日，也就到头了，反是严冬苦长，若换做那些个畏寒的，可有苦头吃了。

（流月皎皎，迎柔而至，软的似棉絮缠身，又像是在半轮明媚上刷了一层蜜糖，倘若有人能从云头攀上去，摘一口那月尖尖，品尝到嘴里，会不会是酥脆的外表、软浓香甜似玉汤的内里呢？我怅惘不语，心头也惦记起宫外的吃食来，那薄饼甜甜脆脆，虽不如宫里金玉养就的餐餐丰极，也叫人心头发痒，夜半留恋）
倘若真的有，就好了，我也能指望她们来听一听世音，给我衔一块月亮似的酥饼来
（又是逗趣又是笑的，翩翩虫儿也飞上身，像缴纳过银子似的，躲避了重重宫门守卫，进宫来觅食了）
到了初秋还成，若迟些，又少不得遣人放了鱼儿，瞧着宫人去忙活。秋里湿气重，纵使在屋外搁着缸，也一样

（被她稍显稚气的玩笑话逗得一乐，险些照在舒穆禄府时待侄女儿的习惯，要拿扇面去敲她的玉额——到底是忍住了。）
那天庭仙女儿，吃的都是蟠桃果子、饮的是琼浆玉露，哪里来的酥饼可填你这馋嘴儿，还不若去御膳房寻，金华的脂烙酥、山东的火烧，要什么样儿的没有？
（又应后话）倒也别将缸尽撤了，虽这话说来不吉利，但秋冬天干物燥，留着防患也是好的。

（那银月上的璨黄，指不定仙人踏足之处，都是如糖似蜜的好脂糖，比甚么宫里的糕点、火烧、玉人酥都妙上千百倍。捎一块壤给我，也就解解馋了。这话未出口，也是讪讪笑着，捏着一方沁了汗的绢帕漾开了唇角，这可不是悄没声儿的就露出本性了）
那是，那是。
（她这话也对，倘若一时不慎，老天爷苛待了凝华堂。有个走水啊天灾人祸的，从别处调水来救急，也没有随叫随有的）
留下两个，放置远些，应当也够了
（慎之一字，予她倒是极匹配的，有一颗敏慧的头脑，又合了蕙质兰心的兰字。暮沉云聚，烛火也渐消，夜色甚浓，便闲话不多，与人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