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铁】
　　那是在一九七五年的四月——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二。
　　晚上九点刚过十五分的时候，莫/斯/科地铁中央环线上，一辆往西南方向行驶的地下列车，从夜幕下的白/俄/罗/斯/站缓缓地驶出了。
　　杂身于高高低低前后攒动的人潮之间，王耀压抑着搭乘陌生线路所带来的紧张感，硬是被从堂皇似地下宫殿的地铁入口处给推搡着，踏进了那辆会一路驶向基/辅站的列车。
　　可讲句实在话，王耀这边从入站到登车，时间本可以说是掐算得刚刚好。一路下来，就连他自己也认为今天的任何事情都会顺风顺水。
　　然而，令他没能想到的是……这个站点、这个时间，在这里往来的乘客数量，竟会有如此之多！
　　而且除按照钟点赶来的王耀之外，还有不少人其实是早就已经在站内等候着了的，所以当车门打开之后，他们一个个便就都仓促如往生的魂灵，前呼后拥地、一股脑儿地尽数钻进了车中。
　　刚刚进入四月，外边的积雪尚能没过脚脖，车厢内，人们厚实的衣装布料相互摩擦着，入耳尽是些豪迈而粗哑的声音。烟味与酒味混合在一起，这让王耀几乎喘不过气来。
　　象征着莫/斯/科地铁的鲜红色“M”字标识依旧停留在窗外，他踉踉跄跄地摸索着座位，由得四周那些高大的人影幢幢绰绰。而相对的，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紧紧拉扯住自己绕在左臂上的单肩挎包，以避免其在拥挤中被不小心蹭掉了下去。
　　最后，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座位，王耀嘶哑地呼出几口气，一屁股跌坐到了靠门的一张座椅上。但因为一时还难以从寒风中缓过劲儿来，所以他就只好将一只手放到胸前搂起背包，同时用另一只手的手掌心儿用力地搓着自己并在一起的膝盖。
　　擦一擦，擦一擦就会暖和许多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列车也开始过站。
　　“很冷吗？”
　　一分钟过去了，王耀依旧在“唰唰”地不停蹭着腿，坐他旁边的人像是有些看不下去了，说着，便微微侧过身，凑过去瞄了瞄王耀那满脸愁苦的表情。
　　“……嗯？”尽管没有经历迷路，可因为是一路顶着风走过来的，王耀的脸颊和鼻尖没那么经冻，到底就还是被这西伯利亚的寒风给吹得通红。
　　瞟见自己正被盯着，王耀赶忙扯高了自己外衣的领子。就像是有些怯弱一般，他缩了一下脖颈，用衣领遮住下巴，继而才小声回道：“啊……是呀，是有点儿冷。”
　　用熟练的俄语如此囫囵回答了之后，他顺便还莽着胆子去打量了几眼那个突然和自己搭话的家伙。
　　仓皇的观察下，王耀觉得那仿佛是一副相当标致的东欧人面孔。
　　浅色头发，一副很有学生气的银框眼镜卡着鼻梁；侧脸在头顶投下来的灯光下显得棱角分明，看年纪……大概也就和自己般般儿，大约是二十几岁到三十岁之间的样子。
　　视线下移——那人脖子前缠着一条像是粗毛线打的奶油色围巾；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中，只有左边的手上戴了只绒面的手套；浅褐色的长大衣一直盖到腿弯；
　　他身边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皮革包，里面塞的似乎是书本一类的东西，此刻，正稳稳当当地立在他和自己中间。

　　“所以还是夏天好哪，不光白天很温暖，晚上也可以很自在地躺在屋顶呀草地上什么的看看星空。”见王耀并不健谈，那人有些莫名，竟兀地就那么径自说了起来，“不过……今天人好多哦，不知是怎么了，秩序也很差劲，我都不记得以前乘这条线时会有这么挤。”
　　“哦？啊……这样啊，我今天是第一次坐这趟车，还以为只有这一站是这么的……这么的……”
　　王耀又把身体往车门一侧缩了一点，他纠结了一下，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
　　座位已经满了，而那些神态各异人们则都在忙着他们各自的事情。
　　同一个车厢中，有正在低头看报的老人，也有翘着腿不断从口中吐出烟圈的中年人，有相邻而坐相互攀谈的青年（就像王耀和他身边这位态度可亲的苏/联青年一样），更有虽然手中还推着婴儿车，但是却衣着靓丽、即使被冬衣包裹着也能看出那衣装之下曼妙身形的年轻母亲。
　　啊……但愿那小车里的孩子不要突然哭闹起来才好。
　　总之，那是一种很嘈杂、很混乱的感觉，就连站着的人也都是一副散散漫漫、歪歪扭扭的状态，这和王耀以往乘坐地铁的经历完全不同。
　　在王耀的印象中，外出的人们总是会很注重礼节，即使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当他走到街上，去观察那些为购买蔬菜而排起的长队，他也根本不会发现插队或是其他什么哄哄乱乱的现象——一切都是整齐有序的。
　　王耀的眼前忽然有些发虚，那种迷蒙的视界让他不由得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因为就在某一个瞬间，就在这节车厢里，他仿佛看到了在自己面前有好几个不同的人的身影，他们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最终却都叠加到了同一个位置上。
　　当然，想也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王耀在脑海中摆摆手，打算挥掉那些奇怪的妄想。
　　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不过都是人在某种巧合之下所产生的错觉罢了。
　　“‘一直都是这么的’什么？杂乱、不规矩？还是人们太粗鲁了？呵呵呵……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今天确实非同寻常，我猜……大概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吧，要么就是有几伙在这时候下工的工人正巧赶到了一起，以前是不会这么忙的。”那人笑着，接过了王耀没能继续说下去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变得有些自我意识过剩，王耀总觉得面前这人同自己的距离……好像要比一开始的时候缩近了不少。
　　“不过虽然吵吵闹闹的，但大家也都很风趣不是吗？朋友，脸上要有笑容才行呀，你看，不正是这些人的汗水在让美好的未来向我们招手吗，不要愁眉不展，一切困难都会过去的。”
　　“啊、啊……好的。”因为对方一口气说了太多，王耀根本不知道该从哪一点开始应对，所以就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扯了扯嘴角（姑且也算露出了一点点笑容），然后又稍显尴尬地微微颔了下首。
　　两人之间的对话停顿了数秒。
　　“那个——”
　　“请问——”
　　同时开口的一瞬间，王耀与青年的目光相遇了。
　　“还是请您先说吧。”由于是初次见面，加上王耀又无法确定对方的年纪，所以他便在称呼上选用了较为保险的敬称。
　　“别、别，”青年听后忙摇摇头，“我的名字是伊万·布拉金斯基，要坐到基/辅（站）附近……虽然也就不到二十分钟，不过车程无聊，我看你俄语很好，就想和你聊聊天，所以叫我伊万就好了，别这么客气。”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语气里满是王耀所无法理解的热络，“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中/国人吧？我在学校有接触过一些中/国人，他们讲俄语时的发音很有自己的风格……啊，但如果是我猜错了，你直接说出来就可以，不要有什么顾忌。”
　　这时候，观察了一会儿王耀的神色，自称是伊万的青年又悄悄说道：“顺便提一句，我对政治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哦，虽然眼下国家关系紧张，但我愿意相信，苏/中人民的理想仍然是一致的。所以，为了世界的友谊和幸福——”
　　伊万伸出自己的右手，“‘交个朋友吧’，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看着对方白皙而宽大的手掌，王耀愣了愣。他心道，这还真的是个相当健谈的人啊，嗯……该说是健谈吗？其实话痨指的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可即便是这么想着，王耀心中却同时又隐隐觉得：如果是这样开朗的人，自己或许真的能和他好好地聊上一会儿吧。
　　虽然……只是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内。
　　“王耀。”思虑了几秒后，他伸出手，同对方的右手握在一起，“如你所想，确实是中/国人，断断续续在这里住过几年。很高兴认识你……伊万。不过很抱歉，我想……我们今天恐怕是聊不了太久的。”话语转折后，王耀略带歉意地眨眨眼，试图强引出一个话题。
　　听到对方忽然这么说，伊万发出一声疑问，一双有着浓郁靛紫色的眼睛十分直接地看向了王耀。
　　他的手紧了紧，就像是忘了松开一样，一直到把王耀的四指都给捂热了、握疼了，这才终于慢慢地收回。
　　“你在红/普/列/斯/尼/亚下车吗？”他看一眼窗框上的站次，随后微笑问道。
　　“不，不是的，要再往前一点。我……”
　　王耀用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指去捂了捂自己的另一只手，他回答的很诚恳，以至于语气变得不再只像是一个单纯的回答，反倒像还包含了许多的不舍。
　　“我……坐到布莱斯诺。”
　　他这么说。

　　2.【岔道】
　　“天文？”同伊万堆坐在一块儿，王耀对他的答复感到惊讶，“在罗蒙诺索夫研究天文？那、那……你们会做卫星什么的吗？”
　　完全聊开了之后，伊万发现这个名字有着奇怪发音的中/国人其实并没有自己一开始想象的那么沉郁，相反，他其实非常开朗，开朗得甚至有些傻气。伊万神奇地发现，对于自己有意引起他好奇的那些问题，这人竟然真的会闪着一双幽深而纯粹的大眼睛，追上来向自己毫无防备地问东问西。
　　“怎么可能，那才不是我们要干的活儿啦。再怎么说，天文观测和航天工业之间还是有着很大差别的。”心中的愉悦感在不断攀升，伊万随之否定了王耀前一刻的疑惑，“像闲着没事儿看看星星呀，观察、计算一下各种天体之间的距离——这些啊，才是我们平时要搞的东西。”
　　“也就是靠做调查研究得出结论的务实理论派咯？”王耀咧嘴笑着，露出一副十分羡慕的神情，“真好啊，毕竟……还是要有正确的实践基础，这样才能启发出更多理论假设嘛。”
　　对此，伊万轻轻耸肩，笑而不语。
　　这时候，距离王耀所要下车的布莱斯诺站已经十分接近了，数分钟前，地铁也曾在红/普/列/斯/尼/亚停驻了片刻，只不过因为王耀与伊万那会儿正交谈的火热，所以他们也就没怎么注意到，在那一站的时候，他们的这段车厢里究竟有多少人下了车、又有多少人上了车。两个人只是回过神来才发现，尽管依旧有人东倒西歪，但在他们四周，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拥挤了。
　　“哦，对了，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伊万在心中默默掐算着时间，想尽可能地多去了解王耀一些，“你来苏/联是为了学习？还是……是会时不时地住在这里一段时间的那种。”他浅浅笑了笑，银色的细框眼镜偶尔能反射出车窗外那些向后飞逝着的点点灯光，“先说一句，我可没有在客套，我认为你俄语说得很好，就算能听出来有亚/洲人的口音，但也真的是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王耀总觉得伊万最后的那个强调有着一种别样的可爱，于是他便也笑着道了谢，然后回答说：
　　“我应该算是单纯来这边生活的吧，嗯……和父母一起。他们是二十年前赴苏留学的第一批留学生，学业结束之后，也常会来往在两国之间，我从小就跟着他们跑来跑去的。但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做不来太多耗费脑力的东西，就只好待在家里简单帮他们整理下材料什么的，不能说是过来学习的。”
　　王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纤细的手指勾蜷在掌心里，“所以我很羡慕你们这些可以很好念书，然后为了自己的祖国做出贡献的人。”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可怜，这让伊万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问了一些会冒犯到对方的话。“抱歉，”于是伊万说，“我不该追根究底的。”

　　而王耀则摇了摇头，在表示出无所谓之后，又继续说道：“你没必要道歉，因为你原本也没说错什么。而且我过几天就会回中/国了，说是……五月份的时候有个什么勘查项目，父母他们参与其中，必须得回去。你看，我也不好一个人留在这里嘛，所以在这个星期结束之前，我大概就会离开莫/斯/科……”
　　“那你还会再来吗？”
　　这一次，不等王耀的话音落下，伊万便急切地再度发问了起来。
　　他口型微张，嘴角绷紧，两片略薄的嘴唇之间，露出了一条整齐而洁白的齿沿。王耀歪着脑袋，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对自己热情至此，可他还是对伊万点了两下头，然后确信道：“一定会再来的。”
　　虽然……不知道下次是在什么时候。
　　那之后他们两人互相交换了住址，列车也即将进入一条低顶隧道。
　　更加熟悉路线的伊万明白，通过这条隧道之后，到达的就是王耀所要下车的布莱斯诺站了。
　　他在那里下去做什么呢？
　　要知道，布莱斯诺站的附近，可都是大片的荒野啊？而如果非要说那里有着什么的话，也就只是在那个小小的站点背后，保留着一块不大的墓园而已。除此之外，大概再无其他。
　　所以，伊万认为王耀下车后能做的事情是十分有限的，因此，尽管他依旧觉得非常好奇，但关于这一点，伊万最终的决定仍是——“你啊，就别再继续询问下去了。”
　　“耀，注意对面的墙壁。”顺着驾驶舱方向，伊万与王耀坐的是车厢右边的一侧，也就是说，伊万指的，是叫王耀去看那车窗外面、隧道左侧的墙壁。
　　“什么？”这话题转得太快，王耀一时没能明白。
　　“大概再过一分钟，那边的墙壁上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洞口，或者是一道巨大的门。”伊万瞄了一眼手表说。
　　这时，是晚上的九点二十二分。
　　“门？洞口？”
　　“其实我们正在走的这条线路刚好会穿过莫/斯/科河，为了安全，那里原本是有一道防水闸门的。”伊万说着，用手指在二人面前比划出了两道连成“⋌”形的线条。（车行驶方向为西南，闸门在左壁上）
　　“后来隧道经过几次整修，里面的通道就被改成了用来停放待修列车的分岔线，不过因为岔路尽头是封闭的，加上分岔线延伸出去的铁轨又短，所以其实并不怎么常用。”他放下了手，接着又摇摇头，“那道门总是关着，偶尔才会打开一次……而等你看到它之后，我们很快就会驶出这段低顶隧道，你要去的布莱斯诺，也就在那里了。”
　　这话的意思即是——
　　今天，我们马上就得在那里分别了。
　　

　　3.【异况】
　　“已经快到站了？”听到很快就要下车，王耀忽然就精神了起来，他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衣摆，然后微微拧起眉，感着叹说，“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吧。”
　　其实伊万也这么觉得，如果可以，他真想和这个天真又有趣的中/国人再多说上几句话，只可惜，他们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
　　好在他们此前已经互相交换过了的地址，虽然从位置上看，王耀与伊万的住址都没有彼此想象中的那么接近，但事实上，只要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能像今天一样，肯花时间多去转乘几路地铁的话……
　　伊万默默看向窗外的隧道墙壁，他考虑着，或许写信也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总之，要找到一个知名知姓的人，方法总还是有很多的。
　　从嘈杂的车厢内辨认着王耀检查背包口袋的声音，自打列车进入低顶隧道，已经有近两分钟的时间过去了。
　　伊万坐在王耀的身旁，用目光左右逡巡着车厢内的乘客——而当他在突然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之后，他整个人的身体却猛地为之一颤，随即从口中发出了一声讶异的惊呼。
　　“嗯？”王耀本想找个机会和这位萍水相逢的善良青年好好做一番道别，但是当他闻声回头，却就看见伊万正在用一种非常奇怪……非常奇怪，就像是正在说着“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的眼神，定定地望着窗外。
　　“伊万？怎么了？”王耀把背包挎到肩上。
　　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像伊万所说过的那样，等列车什么时候穿过了这个隧道，自己就要在布莱斯诺站下车、和对方告别了。
　　然而……
　　“耀！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我说的那个洞口，或者是闸门？你看到了吗？看到了没有？！”
　　伊万突然在座位上拧过自己的身子，并伸手抓住王耀的肩膀用力摇晃了起来。
　　“什、什么？”王耀被伊万的举动给吓到了，不禁靠着椅背瑟缩了一下身体，“对不起，我好像……没有注意到。你、你怎么了？”
　　他生气了？因为自己没有好好配合，所以觉得遭到了冒犯？还是说，是他对待自己这个异国人，终于丧失了耐心？王耀这么想着，仿佛他刚登上这躺列车市时的那种陌生感与紧张感，又再度回归到了自己的身上。
　　“确定没有？”伊万又问。
　　他瞪着眼睛贴近王耀，差点不小心让自己的眼镜框撞到对方的额头。
　　“……我确定。”
　　王耀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对方急切的样子，他还是无比认真地狠狠点了下头。
　　听罢，伊万神色阴沉地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身，他径直走到对面那排座椅前，一把按下了其中一个人举在面前的一叠《消息报》，然后也不在意对方那看疯子似的眼神，开口便问：“嘿，小伙子，你常坐这趟车吗？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被伊万按住的是一个深色短发、相貌刚毅的小年轻，和伊万给人的感觉不太相同，像是个当兵的。他皱着鼻子打量了伊万几眼，把一句“你这人简直莫名其妙”给完美地用表情演绎在了脸上。不过大概是因为伊万外形端正、还戴着眼镜，看上去当真不像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所以他尽管不悦，却也还是抬抬手，为伊万指了一下窗框上方张贴的路线图。
　　他的手指指向环状的五号线，对着空气沿逆时针滑动，说：“看，这里，我们在这里，之前不是报过站了吗？过了红/普/列/斯/尼/亚，马上就是布莱斯——”
　　就在青年即将吐出“布莱斯诺”这个词语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感觉到脚下传来了一阵明显的颤动。
　　“啊！这是——怎么回事？！”
　　王耀听到周围的人开始叫喊起来。
　　不……不对。
　　一阵钻心的疼痛窜过脑内，王耀捂住头，痛苦地弯下了身子。
　　好像不是脚下，倒更像……是这里的整个空间都在发生震动！
　　自己的每一片皮肤、每一根汗毛！都能感受到空气正在颤抖！
　　王耀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耳朵里突然像是有野蜂在翻飞乱撞，嗡嗡作响的剧烈耳鸣，让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变得乱七八糟。
　　头懂欲裂的感觉持续了许久，在那期间，每当觉得疼痛稍缓，王耀都会努力地去尝试睁开眼睛，但是……即便睁开了眼睛，在那短短的几瞬之中，他发现自己的眼前也是漆黑一片。
　　就是这样的状况……就是这样的状况！让王耀一直、一直在忍耐着的那种恐惧感，终于开始毫无保留地向他急速袭来！
　　王耀一直不想承认，也完全不愿意去想。
　　什么格外拥挤的列车、毫无秩序的人们！什么诡异的黑影！这其中完全、完全没有关系！是自己出问题了，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他又开始生病了！所以才……！
　　王耀抱着头蜷缩在座椅上，惊恐万分地承受着耳鸣的折磨。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一直到他终于能够从周围的人声中，清晰地捕捉到伊万叫他名字的声音——
　　“王耀？王耀……王耀！”
　　像是要穿透两侧太阳穴一般的刺痛感逐渐平息下来，王耀将自己的眼睛微微起开了一条缝隙。在视野边缘的一片幽黑中，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有一团光亮，而光亮背后，是伊万那双被淡黄色的灯光渲染得一片乌涂的眼睛。
　　“伊万，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地铁好像停下来了？”他还注意到在伊万身后的黑暗里有哭声，是孩子的哭声，王耀猜测，十有八九会是那个睡在婴儿车里的小孩儿。
　　“我也不清楚，不过车确实停了，好吧，先别说车，现在咱们就连电都没有，应急灯也没亮起来。嗯……你还好吗？我刚刚叫了你很久……真是吓坏我了，你竟然完全没有反应。”伊万蹲在王耀身前，有些气息不稳地说。

　　他们二人身前的光源，是伊万手里一支小小的钨丝灯手电筒。
　　周围乱哄哄的，而为了不让对方担心，王耀没有说出任何和那些黑影有关的信息，就只是摇摇头道：“我一直有头疼病，刚才是觉得很难受……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抱歉了，明明还没有那么熟悉……却要让你为我这样费心。”尽管才认识不久，但此时此刻伊万的存在，确实是叫王耀安心了不少，“啊，对了，大家都怎么样，是出了什么事故吗？有没有人受伤？”
　　伊万借着王耀的肩膀站起身来，用手电筒为王耀围照了一圈，“看，没有一个人受伤，倒不如说……只有你的状态才最让人担心，连嘴唇都是惨白惨白的。”
　　“是吗……”王耀嗫嚅着，伸手碰了碰自的嘴角，他完全没注意到，其实自己两只手的掌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刚刚触摸到王耀手臂时的柔软触感还残留在虎口的位置，这时候伊万忽然留意到，虽然大家都在互相抱怨着，但因为只有他这里还有着一点光线，所以人们就都不自觉地在朝着他和王耀的方向聚集。
　　还是把灯关掉吧。
　　伊万可不想被团团围住，特别是那位带着小孩的女士。亏得小婴儿已经不再哭泣了，否则的话，他大抵根本不会让她推着摇篮车再靠近自己哪怕一步。
　　这么想着，伊万当机立断，把手电筒放回了口袋里。
　　又一次陷入了黑暗，四周发出一阵躁动声。这一趟列车共有七节车厢，伊万与王耀所在的二号车厢，一路上乘客上上下下，到现在大概还剩下二十几人，总体来说不算拥挤，但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还是足以称得上“吵闹”的级别。
　　“等等，怎么把灯关了！这样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吗！”
　　王耀才刚想开口，没成想，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却硬生生地横在了他和伊万中间。
　　其实我也想问来着；王耀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好意思说出来。
　　那个说话的人就是之前被伊万抢了报纸的硬朗青年，显然，伊万也听出来了，但大约是由于明白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小，他便没怎么客气，语气也没那么友善，就直接道：
　　“现在的情况有谁清楚吗？不清楚的话就要保留资源，手电撑不了多久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先试着让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的环境比较好。嗯……我记得这里是二号仓吧。前面的各位——”
　　他忽然扬声朝着更接近一号仓门口的方向喊道，“有谁能打开门、或者是问一问前面接近驾驶室的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青年被伊万呛了一口，半晌没再作声，因为伊万的话语并非没有道理。于是在接下来的数秒钟内，众人均为此静默。伊万则是摸着王耀还在颤抖的手臂，在他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你别担心，也不要害怕，列车可能只是暂时失去电力供应了。”他说着，解下了自己的围巾塞给王耀。
　　伊万的声音里像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王耀默默听着，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脸上的表情。
　　但是，在与对方更靠近了一些之后，王耀却又听见伊万用降低了几度的声音对自己说：“天还是冷的，这个你先用着，待会儿大家一起看看情况，之后再考虑怎么办。”他叹息一声，“但愿……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太久。”
　　

　　4.【黑暗】
情况要比想象中糟糕很多，因为任何人都没能想到，从车厢另一头传来的消息竟然会是——
　　“什么？没有一点声音？！”
　　这时候，多数人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的环境，就算只借助列车本身的浅色漆涂，人们也能看出彼此之间或坐或立的轮廓了。
　　“没有声音……是什么意思。”王耀跟在伊万身后小声问。
　　他原本也想要相信伊万的安慰，要把现在的状况仅仅当成是一次难得但毫无危险因素的断电事故。可是，就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伊万拉扯着手腕、一起迅速移动到车厢的另一侧，然后打开手电，照向另一个车厢的时候，一切……在他的心中却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王耀忽然想起了就在几分钟之前，伊万一边摇晃着他的肩膀，一边用怪异的神色质问他有没有看到墙壁上的闸门时的那个情景。
　　真是太诡异了——
　　本应该在光线的照射下清楚显示出来的一号车厢内部，这一刻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竟然只是一片浓郁的黑色！
　　那并不是说车厢内是空的、只看得到座椅和一排排吊环拉手的意思，而是……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在对面的车厢中，别说没有人，那里甚至根本没有他们本该能看得到的一切！
　　手电筒的光线就像是在穿过玻璃的一瞬间被完全吞噬了似的，一点也起不到照明对面的作用！
　　见此情形，伊万马上又抬手去照其他车窗，可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
　　车窗外面没有隧道的墙壁，更没有什么月台，有的……就只是黑暗！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黑暗！
　　“你问什么意思，看来……就是字面的意思了。”没有头绪，伊万只好直直站在原地，然后用冷漠而滞涩的语气，缓缓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事实上，整个列车内的光源并不只有伊万身上的手电筒，在之后的交流中大家得知，其实还有几个人，他们身上带了打火机和火柴。于是，无非是抱着尝试的心态，众人便又想要借用明火，再去照视一下列车之外的环境。
　　然而当一位老人举着一只古董样的汽油打火机，用那不断摇曳的小火苗靠近了二号仓的仓门玻璃后，所有人——包括被伊万紧紧抓着手腕的王耀在内，他们所感受到的，就只是更深一层的恐惧。
　　仍是黑暗。
　　是仿佛在其之中什么都不存在的、但却又好像什么都存在着的……黑暗。
　　众人纷纷陷入沉默。
　　怎么回事？如果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断电事故，那么地铁的管理人员和警察什么的，应该早就会顺着隧道找到他们了啊！布莱斯诺站离得那样近，如果要从站点派出人手过来，是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可是再看看现在，过去多久了？有十分钟，还是已经有二十分钟了？我们还该不该继续待在车里？难道说，先试着出去才比较好吗？
　　可我们该怎么出去？该怎么突破那层令人不解、又令人恐惧的黑暗？
　　我们……还能不能出去了？

　　一片寂静，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被封闭的车厢给无限地放大了，王耀将伊万给围巾团起来护在胸口，想要压抑下自己胸膛中那份正在逐渐加速的搏动。
　　而就在大家都觉得手足无措，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提议，要不要一起找东西去砸碎车门的时候。大约是在王耀的前方，却突然有一个声音用足够所有人听见的音量，朝着伊万的方向发话了。
　　“喂……你！”
　　又是那个青年，那头精短的短发和一侧翘起的衣领，让王耀顺着声音轻易就辨认出了他的身形。
　　“你到底知道什么？看到现在是这样的情况，你却什么都不打算说吗？！”
　　他这一开口，便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迅速集中到了他自己身上，然后再顺着他的目光，又纷纷转向了伊万。
　　——谁？
　　——那人说了什么？
　　——他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周围传出了这样那样的声音。
　　“伊万，他……！”王耀小心地叫了句伊万的名字，并且还颇为担忧地轻轻晃了晃那只被他拉住的胳膊。
　　王耀虽然也心存疑惑，认为伊万或许确实隐瞒了什么信息，又或许，是他有什么话还未来得及对众人明说……但那个青年故意将矛头指向伊万的行为，却真的叫王耀觉得气恼。
　　因为王耀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伊万·布拉金斯基。那个与他相识了还不足三十分钟的苏/联人，那个尽管与他相识还不足三十分钟，但是却肯为了他而露出紧张、担忧神情的友善的人。
　　已经是他在这趟陌生而恐怖的列车上……所能寻找到的唯一一个依靠了。
　　“等、大家等等……”
　　说不清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只单纯因为不想让这个人陷入到周遭的责问当中，王耀张了张口，企图为伊万辩解出什么。可是他半句话还不等说完，却就被伊万忽然跨步向前、给一下子横挡在了身后。
　　那或许就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吧。
　　伊万松开手，转而又去拍了拍王耀的肩膀。
　　这些自然而然的行为大抵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只是希望对方能够安心。
　　“问我知道什么？”
　　在一道道目光的审视之下，伊万再次打开手电，并将它轻轻横放在地上。众人则是屏息凝神，注视着伊万的一举一动，似乎于心中万分渴望着他就像那个青年所说的一样，会在下一秒就吐露出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然而伊万在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四周之后，却忽然对那些神色紧张的乘客扬起了一个笑脸。接着，他半带无奈地说：“很遗憾，事实上……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根本搞不清现在的状况。”
　　他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语气里却并未显示出半分紧张，顿了顿后，又扬起头道：“你——叫什么名字？”很明显，他问的是那个的因为幽闭的压抑，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的青年。

　　“你不要岔开话题！我才不会相信那是巧合……”青年瞪起眼睛，由下向上的光在他脸上打出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就在我们感受到不对劲的前几秒，你 、你就坐在我的对面不是吗？当时你的神色明显就很奇怪！你还非常神经质地问我们到了哪里，可是……你现在却完全看不出慌张的样子，所以、所以你一定是知道什么对不对？！”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哗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受到了某种情绪的渲染，人们开始叫嚷着，让伊万必须立刻说出实情。
　　但伊万稳稳地站在王耀身边，神色却依旧淡定。不一会儿，人们只听他很不合时宜地嗤笑了一声，然后眼睛看着斜下方开口说道：“安静，先都安静下来，我刚刚讲的不是假话，我是在很认真地回答你们——对于现在的情况，我确实了解得并不比你们任何人多出什么。”
　　他说得不急不缓，字正腔圆、句句清晰，可这反倒更加让人相信，他的身上肯定挟夹了某种阴谋。
　　“只是……如果这位朋友肯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就会认真地解释一下关于他说的那些，‘我所知道的事’。”
　　说着，伊万有意改变了一下站姿，他这个行为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是在说笑。
　　“没错，就在我们陷入到这种状况之前，我确实发现了一些端倪。”伊万歪了歪头，“所以，我总不能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管每一个人都叫做‘你’、‘朋友’或是‘同志’吧？想要和人交谈，请至少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空灵而坚定，响荡在王耀耳侧，就好像它在降临于此之前，已经穿过了一整个宇宙的时空。
　　“我叫伊万·伊里耶奇·布拉金斯基，是一名天文学博士。虽然这一点在这里可能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我敢保证……告诉别人你的名字和身份后再进行交谈，就算不是必要的，但这样做，一定会让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方便很多。”
　　

　　5.【疑窦】
　　由于处在这种状况下的人们实在是没有耐心看他俩在那儿僵持，所以到了最后，尽管十分不情愿，那名青年还是不得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亚历山大·舒宾。”
　　“哦……好吧，萨沙。”
　　拉着王耀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之后，大伙儿也都找到了合适自己的位置，这时，伊万便对亚历山大说，“鉴于我差不多大了你七八岁的样子，所以你应该不介意我直接这么叫吧？”
　　而对于伊万的那稍显恶劣的挑衅，青年攥着拳，就只是回了以了一声气恼地轻哼。
　　王耀抱着背包和围巾坐在伊万身边，于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虽然这种故意套近乎的说话方式在这样的场合下显得相当无理又很冷幽默，不过在他看来，这次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倒确实是伊万赢得了胜利。
　　好在，等到众人都安定下了情绪的时候，伊万也算是摆正了态度。只见他压低自己的上半身，同时将手肘抵上了两侧的膝盖，似乎是做出了一副打算彻夜长谈的姿态，继而轻咳一声开口道：“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和我们所在的这节隧道有关。”
　　“……隧道？”王耀跟着伊万的尾音浅浅重复了一遍。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脑袋没办法对一件事情进行长久而深入的思考，但王耀的心中总还是隐隐地存在着一股期望，期望自己……在某一时刻多少能够帮上些别人的忙。
　　“没错，隧道。”伊万点点头，“所以我想先问一下在座的各位，这里有谁对这一段隧道的内部，存在着比较深刻的了解吗？特别是从红/普/列/斯/尼/亚一直到布莱斯诺这条线的后半程。比如说……它里面的铁轨线路是不是在某一处会突然开始分岔，或是在隧道壁上，有着向别处延伸的通道出口之类的？如果有，有几个，长度是多少？”
　　“这……”
　　“好像……是有一个吧，不过我也只是隐约记得。”
　　“没注意过啊。”
　　“问它做什么？”
　　虽然很多开口的人都没能清楚回答伊万的问题，但或许因为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便在那里边听边点头，也不辩驳和应和什么。只是在思虑了一会儿后，才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也就是说，没有人注意过这里面的……”
　　“啊，等等！有的有的，肯定有的！”
　　然而就在各种犹豫不定的声音中，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人却忽然一拍脑门儿，用他那像是被烟草熏了大半辈子的低沉嗓音呜噜了起来。
　　“我叫巴甫洛夫，是个矿工。”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急急忙忙地说，“有次我带着孩子从革/命广场坐上地铁，转过布莱斯诺刚过一点儿的时候，就看见右手一侧有列车停在一个岔口里，因为当时是孩子叫我看的，所以我有印象，这里面绝对有一个小岔道……”接着他把头转向伊万，“可听你的意思是……我们走错路了？是被车带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这……我认为不太可能吧。”

　　闻言，王耀也转过头看向伊万，他发现伊万的眼神非常平静，但那种平静，却并不像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很快就会被解决”、“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平静；而是仿佛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以至于无论接下来究竟会变成怎样糟糕的状况，他都不会再为之有所波动的……一种很奇怪的镇定。
　　“嗯？没啊，我可没那么说。”果然，伊万的语气越来越轻松，“我只是想最后确认一下我所了解的东西会不会存在什么错误。”
　　借着地面上的手电光线，王耀注意到他那双只戴了一只手套、十指交叉在身前的大手，正在有节奏地左右敲打着某种拍子。
　　“但既然大家的认知和我目前所拥有的信息并不相悖，那么我现在就可以来说明一下我的发现了。”说罢，伊万看一眼右腕上的手表，然后忽然叫王耀帮忙去把手电筒捡起来关掉。
　　对此王耀迟疑了一下，他像是不太好意思被许多人一齐盯着打量，不过为了让自己的存在不至于显得毫无价值，即使被伊万这么使唤着……也确实会让他产生一种“瞧啊，你的作用就是这样廉价”的感觉，但他还是听了对方的话去乖乖照做，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了正在发光的手电筒，关掉，然后就一直握在手里。
　　“是这样，我今天的路程，原本是要搭五号线的这趟车一路不换线，从和/平/大/道（站）一直接走到基/辅（站），因为有家人正在休产假，每星期我都会至少往返两次，所以，我自认为对这条线路还是比较熟悉的。”陷入漆黑后，伊万很快就用自己的话语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就像我之前问的那个问题，可能……大家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在接近布莱斯诺站约半分钟时速距离的这条低顶隧道内部，其实是有一个岔道口的。如果列车以环线的顺时针方向行驶，那个岔道的入口是在隧道的左壁上，也就是说，这道铁轨有一个打向左侧的小分支。结合巴甫洛夫先生的说法，他当时的前进方向是逆时针，而有另外一辆列车停在自己的右手边，那么这样一来，关于我说隧道里有岔道的信息，就可以坐实无疑了。”
　　“在此之上，嗯……萨沙？”他忽然扬起声调，话语里透着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愉悦，“你记得我当时很着急地问你我们到了哪里是吗？那会儿我们已经经过了红/普/列/斯/尼/亚，根据时间，大概马上就会到布莱斯诺了对吧？”
　　“没错，所以我才说你可疑啊！”青年倚在他们正对面的墙边，粗着嗓子回答道。
　　“啊……我那会儿确实是有点搞不清状况，”黑暗中，伊万忽然转头看向王耀，“吓到你了，对不起。”
　　那后半句话是用很轻的声音说的，就好像，他独独只是想对王耀一个人表达出自己的歉意一样。
　　“因为就在到达那个岔道口的约一分钟之前，我还着意提醒过我的朋友，我说：如果你抬头去看外面的墙壁，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看见一个巨大的洞口或者闸门。”伊万抬手轻抚了一下王耀的后背，他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再加上刚刚那句情真意切的“朋友”，让王耀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身上变得非常温暖。

　　“那儿原本有一道防水闸，闭少开多，不过或许是我这人对方位、距离、时间之类的数据有些敏感，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分明已经等过了那个‘一分钟’了，然而……啊，好吧各位，请先别急着打断我、说我只是漏看了什么的。我知道就算我再怎么强调这一点，你们一定也会跳出人来反驳，但我现在要说的不光是那个岔道口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的问题，而是在那个明显能感受到列车震动起来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们的列车，好像还在逐渐向右转弯。”
　　“什么？！”
　　“右转……那怎么可能？”
　　众人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
　　“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伊万强行制止了人们的讨论，“而且在那个时候我留意过钟点，我认为在那个时候……我们早就已经过了应该进入下一节隧道的时间了。发觉到了吗？我们根本没能从那条隧道出去！而且从地形线路来讲，‘向右转弯’的那种感觉，本来也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是我看出来了，左边的墙壁在远离自己，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如果不是隧道整体的宽度增加了，那就只能是我刚刚提到的那种解释——我们的列车，在一个不可能转弯的地方，调整了它前进的方向。”
　　一瞬间，人们被伊万的说法吓得说不出话。王耀也很惊讶，他心想原来在那个时候，伊万竟然发觉到了那么不得了的事情，仔细想想，还真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口说无凭，那或许只是你的错觉也说不定啊。”正当这时，从距离伊万和王耀他们稍远一些的座位上，有一位女士起身开口说道，“在同一个车厢中，原本就不会有很多人选择一直盯着窗外看吧，退一步讲，就算是看着窗外，可是又怎么会那么巧合，你忽然就发现了某些细微的问题呢？尤其是在开始震动之后，车内一片混乱……我还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大家都在拼命保护自己！所以你说……觉得我们右转了，有谁能够佐证这一点吗？毕竟在当时，我是肯定没有心思再去观察什么墙壁了！”
　　“是呀伊万，我当时头痛得厉害……而等再睁开眼的时候，这里就全都黑下去了，所以也什么都没能注意到。”王耀碰碰伊万的手臂，在将手电筒递还给他的同时，又在他耳边半带愧疚地说，“不过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我认为，如果许多人都没有发现你说的那些变化，那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像你一样去仔细观察事物的习惯。”不小心触碰到了伊万的手背，这让王耀的话语一顿，“那、那不该是你的错误，倒是谢谢你……你能说出这些，就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
　　之后他又抬起头来，试图去提醒车厢中的其他人：“大家，虽然他的话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不过请仔细想想，布拉金斯基和我们一样，都正身陷于这个不明不白的状况当中，他……根本就没有欺骗我们的必要吧？”
　　王耀忽然十分庆幸，这时候的黑暗会让彼此之间谁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否则的话，就凭他现在这种脸上有如火烧的感觉，他猜测——自己一定已经是一种满面通红、完全见不得人的状态了。
　　王耀在说完那些之后便沉默了下去，他慢慢闭起眼，没意识到寒冷和黑暗已经使得困倦逐渐盘绕上了自己的神经。
　　而从异况开始之后就一直在以一个阴谋论者的眼光来看待伊万的亚历山大，这会儿则是忽然如同虚脱了一般。他将后背紧紧贴到墙上，心里只感觉一阵阵地惊悸，虚汗也从他的额头上接连不断地层层钻浮了出来。
　　本来，他只是被那片玄秘莫测的黑暗给吓得慌了神儿，而想要把这个叫布拉金斯基的人给当成是一根救命稻草、略微试探一番，哪成想，对方竟然会平地起惊雷地说出那样的事来。
　　那可正经是叫他一下子哑口无言，甚至……连话都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布拉金斯基身边的那个亚洲人的想法没错，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欺骗他们的必要。而仅凭他一个人的能力，也肯定做不到把他们这些人都困在这里。
　　——那***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能告诉他，在这辆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