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听陈奕迅。

一
我们去听陈奕迅。
我，小倩，华仔，还有阿熙。
是临时决定来的，来之前的晚上我还在加班赶稿子，自知蓬头垢面。小倩身上的麻布裙子皱得像旧报纸，她说坐长途飞机没来得及换衣服。华仔腆着肚子，脚上随随便便趿拉着一双拖鞋。阿熙倒是打扮得最正式，还扎着领带呢，那样子看来是刚从会场上直接赶过来的。
这样的四个人，混在一群平均年龄不过十七八的潮男潮女中间，真是突兀的存在。周围的人都在兴奋地嚷嚷，只有我们心不在蔫地打着哈欠。
“红馆原来这么小啊，比北体小多了。”华仔一进场就抱怨。
“年纪这么大了，废话还这么多。”小倩抢白他。
这对欢喜冤家，一见面就爱斗嘴。
我和阿熙隔着他俩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灯光照到舞台中央，在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万众期待的主角登场了，台下的孩子们顿时全都站了起来，挥舞着荧光棒大声叫着，Eason，Eason！
华仔转过头问小倩：“看个演唱会，他们叫医生干嘛？”
话刚出口，他的椅背被人踢了一脚，“收声啦，大叔。”后排的小靓女对他的废话连篇忍无可忍。
华仔居然没反驳，我估计他是被大叔两个字吓倒了。
不管我们承不承认，我们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中年人了，满脸疲倦无法掩饰的中年人。
台上的陈奕迅开始唱歌，电子屏一行行打出炫目的歌词，“消失太快，捉得到太少…….叫皱纹散开，让青春归来。喜欢花一天跟你一切是爱……”
台下的男男女女们也安静了下来，轻轻挥着荧光棒跟着哼唱，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曲。
只有我们四个沉默着，沉默是因为隔阂，我们千里迢迢地飞来听陈奕迅的演唱会，结果却发现，这万人合唱的开场曲，我们根本就没听过。
叫皱纹散开，让青春归来。
他的歌声对我们来说更像一种召唤，召唤出了记忆中的千千阙歌，以及那一去永不回的青春岁月。

前排听故事丢丢学姐

二
我喜欢的第一个偶像，他也姓陈。
叫华仔“大叔”的小靓女不知道，我们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是从来没听过演唱会的土包子。在我们十几岁时，不仅没听过演唱会，还没买过唱片，偶尔买几盒磁带，都是盗版的。我们听到喜欢的歌，就用一个本子抄下来，一行行，工工整整地抄下来，旁边还贴着明星们的不干胶贴画，翁美玲是最受欢迎的贴画明星，在小小的贴画里，她永远巧笑倩兮，露着两颗小虎牙。
我还记得我抄下的第一首歌，那是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是对着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急急抄下来的：
愁看残红乱舞
忆花底初度逢
难禁心头泪涌
此际幸月朦胧
愁绪如何自控
悲哀都一样同
情意如能互通
相分不必相送
……
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是在学校的广播里。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刚从乡下转来这所初中，说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因为在自我介绍时被人取笑说是“小结巴”，愤懑得一个人跑到校园的桂花树下偷偷哭。
正哭得起劲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两条长腿懒洋洋地摊在桂花树下，也不劝我，只说：“听，这歌多好听。”
空荡荡的校园一角，传来一个深情细腻的男声，是从学校广播处传来的吧。那歌声如泣如诉，似乎有一种压抑的柔情隐忍在婉转的旋律之中，让人听来分外哀伤。我们所处的位置离广播处较远，远远地听来，那歌声更是飘飘渺渺，如隔云端。
我不知道他唱些什么，但听在耳里，只觉得字字铿锵，配合着那曲调，说不出的婉转悠扬。
那个男孩子再也没开过口，广播里另外换了一首嘹亮的歌后，他懒洋洋地站起来，随意地拂了拂衣服，淡黄色的小花瓣从他身上落下来，像下了一阵桂花雨。
这是我初次遇见阿熙的场景。
很多年以后，我每次想起他来，都好像重回到那个午后，初秋的阳光，桂花香，他脸上懒洋洋的笑容，以及空气中流淌着的忧伤歌声。
后来看电视才知道，这首歌叫做《今宵多珍重》。那个叫陈百强的歌手，是我懂事以来的第一个偶像。我记得他穿着白色的西装，眼神中有着雾一样的忧郁，过门处随意的几个舞步，又显得那样优雅潇洒。

其实我喜欢上他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时没有网络，信息无比闭塞，我还是听小倩说起，才知道这个消息，她中学时就爱收集各类八卦周刊。
我没有告诉小倩，听说他的死讯后，我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桃子。我当时很难过，这种难过无法向人诉说，我心里很清楚，没有人能理解我的难过，兴许日子久了，有一天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
所以后来有一天，当阿熙告诉我，知道黄家驹因意外去世的消息后，他哭了时，我震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点头来表示，我信。
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因为同样的伤痛蒙着被子在深夜哀哀哭泣，我曾经以为，这种哀痛永远都无法启齿，可他让我发现，居然有一个人，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触。
这世间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人。

三
“亲疏 真假 你我 哪样量度
赏面 撑腰 接济 兑现承诺
炒股 供楼 世界 过份凉薄。”
陈奕迅戴上了那副著名的“碌卡”眼镜开始演唱，据我目测，全场观众几乎有一半人跟风拿出了类似的眼镜，小倩居然都戴上了。我有点后悔没在淘宝上买一副，山寨版的，才三十块一副。
“方辛辛，他到底唱的是什么啊？”华仔骚扰身边的小倩未遂，憋不住了只好向我吐槽，“都是鸟语歌，听多了可真难听。”
我注意到后面的小靓女杏眼圆睁，看架势是想爆大叔的头，连忙朝华仔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鸟语。曾经的我们，对这种被称为鸟语的语言是多么地痴迷啊。
我还记得初中那本抄歌本上的歌，第一首是《今宵多珍重》，第二首是《海阔天空》，然后是《片片枫叶情》、《有谁共鸣》……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粤语歌。粤语有种咬牙切齿的气势，特别符合少年人的心性。
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学粤语，电视台有档节目叫“教你说白话”，火爆得一时无俩。到现在我还觉得，任何一首歌的粤语版本，总要好听过国语版本。后来我想，我喜欢上阿熙，是不是因为他唱粤语歌的时候发音特别准？
不仅是学生爱唱粤语歌，连新潮的音乐老师也会在课堂上教唱粤语歌。印象最深的是学了一首BEYOND的《海阔天空》。老师唱一句，同学们就扯着嗓子跟着唱一句。没几遍之后，就变成了大合唱，少男少女们激昂的歌声几乎要把屋顶都给掀开了，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多少年以后，那歌声还一直回荡在他们热血沸腾的青春记忆里：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著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
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可会变(谁没在变)
多少次迎著冷眼与嘲笑
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
若有所失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变淡
心里爱(谁明白我)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

《笑看风云》是在初中的第一个寒假放完的，当最后看到包文龙为奄奄一息的林贞烈戴上戒指时，我也跟着剧中人一起流下了眼泪。我钟爱这部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总能从林贞烈这个古怪少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林贞烈喜欢独来独往，我也喜欢独来独往；林贞烈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林贞烈有条叫贞贞的狗，我也有条狗，虽然是乡下带来的土狗……
说起来，还是因为这条叫糖豆的小狗，我和阿熙才走在了一起。
当年我们学校有个公认的校花，是个知名的美人胚子，长着一张古典的鸭蛋脸。有天这个校花回家有点晚了，被一群流氓盯上了，恰好阿熙在旁边桌球厅玩，就上去打抱不平了。
他当时势单力薄哪是敌手，我遛狗路过时，他已经快被打成猪头了。我没想太多，使唤糖豆去咬那帮流氓，乡下土狗的战斗力还蛮强的，马上把那群人给吓走了。
后面的故事有点悲惨，不久之后，小狗糖豆被寻衅的流氓找机会打死了。我十分伤心，执意要把糖豆送回老家安葬，阿熙就骑着摩托车把我们送到了乡下。
路程远比想象中的还要远，在黄泥马路上巅簸了四个小时之后，又走上了一条路况更烂的毛马路，到最后，马路也没有了，眼前是一条乡间小道，开到小道的尽头，摩托车撞到了一棵树上，终于鞠躬尽瘁地摔在地上，只余马达轰鸣。
我和阿熙面面相觑，只见对方都是满面尘土一身泥水。我们把糖豆埋在老家后山的坡上，阿熙将一根树干插在小土包上，从摩托车的后备箱里找到一把小刀，在剥了皮的树干上刻了六个字：忠犬糖豆之墓。
换在平时，他肯定会觉得这些事傻得要死，不知为何，那天却甘愿跟着我一起冒傻气。

你是谁

天色渐渐暗了，大山变成了一只安静的巨兽，只能偶尔听见乌鸦回巢时哑哑的叫声，月亮冉冉地升了起来。许久以后，我还记得，初夏的月亮居然是橙红色的，那么大，那么红，挂在树梢上，微微有点透明，像一滴就要坠下来的泪珠，让那个夜晚显得如此不真实。
或许是因为那轮红月亮，这个夜晚被月色凝成了记忆中的一枚琥珀，犹带着松脂的清香。琥珀之中包裹着的，是两个少年男女，并肩躺在一个农人废弃不用的瓜棚内，絮絮地说着话，远处的月亮开始是红色的，后来慢慢发黄了，最后变成了银白色，皎皎地挂在青天之上。
后来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呢，像是要在一夜之间，告诉身边的这个男孩子，在没有遇见他之前的所有故事。他也如此。
“我真想一夜之间就长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香港，看看尖沙咀、跑马地、旺角还有庙街，说不定还能碰到周润发和张国荣呢。”
“我想去一个能看到北极光的地方。”
“为什么？”
“你还记得《倚天屠龙记》吗，张翠山和殷素素漂流到冰火岛上时，看到了极光，我一直想，极光肯定是美得不得了的吧。”
“你不知道吧，《倚天屠龙记》的作者金庸就住在香港。”
“真的吗？可是香港还要1997年才回归。”
“是啊，还要等两年啊。”
对于年少时的我们来说，1997是个多么遥远的日子啊，但即使再遥远，有一点是笃定的，到了1997年，我们一定还在一起吧，就跟现在一样，挽手说梦话，仿佛永远都不会厌倦。
聊到后来，我们都口干舌燥，阿熙溜到附近的瓜地里，偷偷摘了一个西瓜。我拿着小刀要划开，他已等不及，捧着西瓜在石头上用力一摔，那圆圆的西瓜就爽脆地爆裂开来，露出了鲜红的瓤。我俩一人捧一块，将头深埋在西瓜中，吃得汁水淋漓。
吃完西瓜，我的唇边还留着几颗瓜籽，阿熙举起衣袖轻轻为我擦拭，擦着擦着，看我的眼神忽然热烈起来。我以为他会亲我，他只是伸出手来，在我的短发上轻轻摩挲着，耳语一般地说：“方辛辛，你短发的样子好像林贞烈啊。”
接下来，就是那个无比快乐的暑假。录像厅、溜冰场、电影院……这些地方都成了我们相聚的好场所，我们总是四人同行，并不习惯单独相对。我们在录像厅里租一块钱一张的碟片来看，阿熙和华仔爱看周润发刘德华的枪战片，我和小倩喜欢的明星是林青霞和吴倩莲，我们大家都爱周星驰。

对了，小倩原来并不叫小倩，华仔原来也不叫华仔，看了《天若有情》后，他们各自改了原来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发展成情侣。
几乎所有的香港电影我们都爱看，除了那个叫王家卫的导演的。我们如此热爱港片，以至于都想献身于电影艺术，阿熙想做歌手，华仔想当导演，小倩想当电影明星，我呢，想做一个填词人，写好多好多好听的歌，专给阿熙一个人唱。
90年代的中学生其实还挺保守，我和阿熙干过的最出格的事，不过是有次一起去看了通宵录像。录像厅中光线昏暗，散发着暧昧不明的气味，座椅被隔成一个个格子间，可以随意坐卧。
那晚录像厅放了部非常闷的电影，听名字倒像个武侠片，里面的明星也多得吓人，但每一个都莫明其妙的，张国荣总是神神叨叨，林青霞忽男忽女，杨采妮演一个得了强迫症的姑娘，张学友像个二百五，为了篮鸡蛋就可以去杀人。那片子没放多久，录像厅中就嘘声一片，有人高声抗议：什么烂片子，赶紧换！
老板连忙换了个叫《东成西就》的片子，同样是那一群明星，在刚刚那部闷片中几乎全是抑郁症患者，到了这部片子中突然都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开始集体狂欢，要多疯癫就有多疯癫。钟镇涛一出场就死于史上最神奇的飞靴，长着香肠嘴的梁朝伟时刻不忘显摆他那忧郁的眼神，张学友最钟情的是表妹王祖贤那销魂的眼神，叶玉卿动不动就骂“香蕉你个芭拉”……
在一片哄笑声中，我靠在阿熙的肩上沉沉睡去。
那是港片的黄金年代，也是我们的黄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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