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我参加了伦敦一场拍卖会,希望购得那件期待已久的作品,但不料价格一路攀升至我无法承受的境地,最后,它被一个东方人买走了。
一切结束后,我在走廊看到了买主。他站在落地窗前,双臂在胸前环抱,画卷在其中支出一截。天很冷,他把大衣揽在怀里,七缠八绕把画筒裹了个严实。
“嘿。”我走过去打招呼,“你真幸运啊,老兄。”
买主摇摇头。“我必须得到。”他说,忽然激动地喊起来。“我没想到,我——”
“老兄。”我示意他低声,“怎么了?”
“没什么,见到一个老朋友。”他很快恢复如常。“久别重逢,太过激动罢了。”他看向我,“想故事吗,关于——”他晃晃肩膀,抬起下巴指着画,“这个的。”
镝木虎彻伸手推去,门扉悄无声息滑向两边。房间不算大,光源只有偏右处矮几上一支烛台,那上面三只细烛将四周抹亮。有人坐在一旁,裹在白布间,露出半张被烛光照亮的脸。
“太暗了。”来自东方的画师抱怨,“我的颜料都准备好了吗——别围着画布,你这头猪,马贝利克伯爵是让你来服侍我画画的,不是让你弄乱东西。”他越过那人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回过身,继续教训这个无礼的仆人。“把布钉在画板上,你——”
那人背对他起身,布料顺着肩膀向下滑,一寸寸落在脚边。画师停住了训斥,他看到那人光滑的脊背,肩胛骨微微凸出,向下投出两片阴影,淡而柔的灰沿着脊柱向下流淌,在腰间微微顿住,然后一笔滑下。画师如同被噎住般大口抽气,猛地抬眼,大团向上卷曲的金发撞进眼底。
“那不是。”那人退向他,光脚在白布上踩出一片铅灰。“我是。”
镝木虎彻向那人走去,一步,又一步,鞋底敲打地面嗒嗒轻响。嘶嘶,他听见空气在肺中融进血液,心脏挤压血流,血管搏动……月光在流淌,木质窗棂被压出断裂的呻吟,很远的地方有蝙蝠在树枝间穿梭而过,遮挡住本就不多的光斑。门外传来小提琴的声音,谁在一旁歌唱,词调浮华声音高亢。它们在,它们都不在,画师镝木虎彻眼前只有一片白,如打磨成镜面的大理石,而他知道这上面该有一幅画作,也知道它本来的摸样。
他抓起画笔蘸上颜色,神色恍惚,在那人脊背上涂抹。他不再想争辩和训斥,只想着用颜色和才华填满这张画布。他画黑色砖石堆砌的城堡,墨绿的荆棘在其上缠绕,有精灵在枝蔓间悄声细语。他在城堡上点出窗棂,烛光在上面打出少女的侧影,她定是在读书,借着仅有的光芒。他在城堡外铺上夜空的色彩,细细点缀一片片繁星,侍童倾倒酒液,人马搭箭张弓,孪生兄弟肩并肩坐在旁边。画笔在皮肤上滑行,随着呼吸颤抖,颜料铺撒开,堆砌起一个世界,那里也有人呼吸,也有提琴,也有歌声。黑暗不是一体,而是一层层纷落而下,沿着脊背的起伏流淌,在呼吸,在颤抖,和他一样,也和他一样。
然后,他画到了月亮,那被城堡尖锐顶端贯穿的满月,和窗外天顶悬挂的那轮一模一样。画师抬笔,落下,忽然停住了。
“白色?”他问自己,不该有颜色,那里不能有颜色。画布是最美丽的白,最合适的白,那种泛出光泽的色彩,任何一笔都是画蛇添足。他小心地揩掉颜色,可还残留下一抹。他皱眉,稍加思索,俯下身舔上了画布,舌尖传来颤抖,比笔尖传来的陌生许多。“别动,”画师含含糊糊地说,伸手把住那人肩膀,小心地避开铺满色彩的皮肤。
镝木虎彻画了很久,却一直精神十足,画完最后一笔时,却像被抽空骨骼般坐倒在地。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别动。”画师嚷嚷,“小心点,还没干。”
那人站在他面前,赤裸的胸膛和脊背一样光滑,眼珠隐匿在刘海投下的阴影中,隐约能看出是绿色的。“画师?”他低声说,“太静了,唱支歌吧。”
画师想起一支哄女儿睡觉的童谣,他心情正好,乐得让其他人也开心。“玛丽有只小羊羔。”他哼哼着,“小羊羔,小羊羔,雪白毛。”
那人笑了,“你该去做歌手。”他说,“我喜欢听歌——伯爵在等我,再见了。”
“再见。”镝木虎彻坐在地上,看着那人走出房间。
画师回到山下的旅店,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才爬起来用餐。“老兄,你从城堡回来?”给他送饭的人一脸兴奋,“你知道那事儿吧,给我好好说说?”
“什么事?”镝木虎彻用面包塞满嘴巴和手,他饿坏了。
“大事啊,有人刺杀马贝利克伯爵,结果失败了。”
画师咀嚼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手里的食物掉在了地上。“是谁?”他问,“刺客——”
“不太清楚,好像姓布鲁克斯,南方来的没落贵族吧?”伙计嘴里啧啧有声,“你竟然不知道,真是——听说那刺客还挺年轻的呢。”
“从那天起,画师再也无法作画了。”买主说,“笔在,颜色在,画布绷在架子上,平整光滑。但画师看不到任何画面,他只能听到到那夜里细碎的宁静,看到那泛着光泽的脊背,月光在上面涂抹。画师几乎疯掉,作画是他的生命,然而……”
我承认自己被这故事吸引了,“他可以唱歌。”我说,“那年轻人说他可以做歌手的。”
“没错。”买主点头,他松开双臂,小心地解开缠住画筒的大衣,把画倒了出来。那画画在一张人皮上——这自然是我看中它的一点——人皮上画了星夜掩盖下的荆棘城堡,窗口泛光。画布虽然暗淡,画作却华美异常。
“镝木虎彻如今是一个歌手,在一个个领主的领地间穿梭。他歌唱勇者惩杀魔物,歌唱王公捍卫疆土,他唱得不好也不坏,日子比不得从前。”买主低声说。“他还有一首歌,从未唱过。说了一个没有的约定,和一个画师的一生。”
他垂着头,我也不由得难过起来。“老兄,这只是个故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挺精彩的,哈?”
买主随着我的动作晃了晃,一滴眼泪落下来,打在画布中央的圆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