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迥、风露入新秋。当晦夜吞噬去天幕的最后一寸明昼，万籁俱都渐次岑寂下来时，梁王府中的西窗中仍依稀透着微光。是轻盈的火苗在烛台上摇曳生姿、翩翩起舞，恰逢帘幔被奚仆散下来，由蝉翼似的薄纱虚拢着，一时满室青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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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进作梁王妃的张五娘子拆卸下珠翠头面、披散着如瀑青丝，正握着柄银剪子跪坐云床傍边，抻颈以修裁去烛芯燃余的烬灰。但闻“嘶嘶”的细碎轻响，火舌如游龙吐信般张牙舞爪着蔓延开来，豁然将伉俪二人的身形映鉴椒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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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从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儿摇身一变，成为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实不是甚么易事。这大抵，从张五娘子眼底愈见沉降的乌青可窥一斑。数月以来，这位沛国夫人于内流连奔波在库房与账簿之间，在外逢源周旋于贵胄与命妇之列，要知畴昔绣闼中时烦琐冗长的课业尚不曾教她劳形伤神，而如今众望如大山压弯了她瘦弱的脊骨，她早就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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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王妃的膺怀中还窃藏着另一桩心事。此际她嗫嚅着榴齿，几度拿余光乜向枕边人，尽可能教音线听起来不露声色】殿下今儿劳顿了一日，总拧着眉，可是头又疼了？不如让妾来替您揉揉罢？

【衰草枯荷，更助秋情。戌时外间乌云蔽空、无月无星，亭台楼阁都淹没入漆漆墨色。王妃浅眠、惯爱昏光，是以室中不燃明灯，唯有帐前一根烛，伴着寂静中银剪与火焰的交锋声，灯芯摇曳几回，蜷缩成一点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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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光影暗淡、纱帐蒙眬，灯下看美人，总觉不若燕尔时有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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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担心了。不妨碍，一桩小事，额外迁延了几个时辰，好在一切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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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摸了摸人脸颊，衾枕温暖，指尖竟是一片凉意】方才在归第路上，王知本与我说过中秋进礼、纳贺、宴设之事，道王妃经理府务井井有条，贵戚中无人不称羡——我知道你才可胜任，却不想做的这样好，【又移近了些，将人垂下的鬓发拢至耳后，其下的双颊原本丰润，此时已稍见清减】别太劳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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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娘子固有韬略，这是血脉中承袭的天赋，但她不善于伪饰。四殿下偏擅洞察事情，咫尺端看，一眼便能识出人眉间的彷徨。顿了顿，温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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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湄，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晚来习风浸秋色，肃杀的霜刃与月辉一齐斜穿过牗，更教单薄寝衣下的王妃脸盘儿堪赛冰壶玉鉴。而梁王自锦衾中探出的宽掌略挟了几分绒絮围裹下的温热，又因徐徐移近了几寸，直至其人极具章法的鼻息声清晰可闻，肉眼显见的，张五娘子的面皮迅速升温增热，绯云点染的颐辅俨若只烂熟透红的山柿子，这下竟真不觉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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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成婚近半载有余，早非昔日色授魂与、心愉于侧的初时，蛮蛮娘子似乎仍然、又或说总会，为梁王状似云淡风轻的一个眼神、抑或一句软语心旌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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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妨事便再好不过了。【任人悉心拢好乱发，梨颊上适时绽开的笑靥显然最是真心实意】是王高班过誉了，殿下素来庶务缠身、在外奔波劳苦，做好您的贤内助、为您打理好府中诸事本就是妾的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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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融泄泄的局面却因突如其来的后话蓦地滞住，张五娘子的心猿意马被轻易拆穿，唇弯上残馀的笑意一僵，险些就要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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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被您看出来了？【许因察见梁王面色无异，一颗悬着的心颤巍巍落回胸腔，极小声地讪讪添补着】是很明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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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既已被挑明，实再无需顾左右而言他的铺赘，王妃仰起悄面，去捕获昏晦烛光下四皇子点漆似的眼睛】殿下可以帮阿迭调返回京么？

【年轻的王妃常有羞赧之色，此时连眼睑上都蒙了一层红，仍是闺中时的模样。见状不由继续笑着，依旧万分温和地低语】不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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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看不出，可我不是外姓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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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容后的乞求，并不能使梁王眉间聚起一道细微的丘壑，唯在回忆名姓时教人片刻忪怔。张迭，那个比我还年少几龄的言官。昔日在江淮，他是一柄簇新、锋利的剑，替我斩去了敌党与王师的千丝万系，只是人时运不济，沉溺饮酒、醉后失言，轻易授人以柄。隔着年月与山川，模糊的轮廓早已淹没在众生万相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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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方应道】六郎谪放岭南，竟也有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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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之本在中书门下，上递一封奏撘、签署一份调令不难。只是近年爹爹扶持他改革，本望澄洗清浊、荡平虚滥，岂知朝中非议频生，迁延至今始行，他已不能自顾。所以你来求我，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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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张蛮蛮纵无几分真情，总有十分殊待，譬如评断政事从来都开诚布公，唯有论及张明之——论资历与手段，我不及早负盛名的张中书；论缘系与远近，我亦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兄长。不知从何时起，心中隐含的酸意从未消减，反而在寂静的夜色中蓬发，便在这微妙情绪的催迫中，极快地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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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但张中书剥夺士族专权的政令已下，风口浪尖上，还须缓缓图之。

【“旁人看不出，可我不是外姓旁人。”要我说上苍待赵子韧实在不薄，非但馈赠了他坐拥侯服玉食的不赀之躯、生即眉清目朗的不凡仪表，竟仍赋予了他风流蕴藉的肆应之才，教他足将巧言令色妙用得愈发游刃有余，以至闲来信口开合的几句枕边呓语，张蛮蛮辄又要为他的舌灿莲花折腰摧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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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您才不是旁人。【烟视媚行的小娘子稍歪螓首，顺势将赧色浮泛的面靥埋掩入梁王宽坦的襟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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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再谛温言渐起，闻之亦有少顷的错愕，继闷闷颔首应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您，是。阿兄在朝中大刀阔斧地改弦更张难免举步维艰，何况最初阿迭外放广州的调令本就是阿兄百般权衡后的最好结局，我不愿再令他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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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蓦然又映鉴出年关时张小郎君的身形，两载春秋的磋磨令他清减了不少，唯独一双不染世故的招子澄澈如旧，嬉笑着同阿姊漫述起岭南任职期间的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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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的，我下头唯他一个阿弟，同气连枝自然亲近。如今两年过去，御史台合该风声渐息，妾便想着能早日见他回京成家呢。如今殿下在朝中令闻广誉，这您来说应当不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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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假思索的应允教她眸间刹那光华流转，然在听及下一瞬相较含蓄的回旋之后，明显黯淡了少许】缓缓图之是多久？不会又要等个两年罢？【无谓的太息过后，梁王妃再度偃旗息鼓】也罢，大抵造化弄人，阿迭命数如此，殿下愿意尽心就好。

【夜更深，寒潮从无数难以填壅的缝隙中涌入室内，星灯摇曳欲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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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慎之天生武材，亦将张蛮蛮教养成了一个挺秀的女将军。可自从成婚以后，清光凛然的“披霜”剑潦草归藏，张蛮蛮便不复存在，唯余下柔软如弱柳的梁王妃张氏，冠以夫爵、残留族姓，早已成为王权与门望的一个华美符号。规训不容贤媛挽剑持刀，于是她再没开启过落尘的剑匣——而这一切，梁王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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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势拥住倚怀的发妻，无奈叹道】兄姊溺爱纵容，才教人不识天高地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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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郎年少气盛，又不善应变，如今已招惹了旧党，若留他在汴京，日后难免引火烧身。正如你所言，张明之是不得已而为，纵使他不肯，我也会用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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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便是真假参半。耳鬓厮磨时望不见人神情，却从她胸膺的起伏中读懂了另一番无可奈何。恰如攻城略地，将一个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调归中枢不难，难的是如何在疾风骤雨之中保他一世无虞。至亲兄长已无高义，何况是我。然而梁王太熟谙如何驯御王妃，就连虚无的承诺也能粉饰成刻骨铭心的盟誓。手掌温热，缓慢抚摩过松软的鬓发、清瘦的脊骨，耳语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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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是多久。可你现在只能依靠我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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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烛已燃尽，细密月光喧宾夺主侵入帐中，像一张弥天盖地的网，风拂光动，颠扑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