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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雨 燕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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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外面还在下雨。
  雨声细细碎碎的,倒象小时候听到过的撕丝绵的声音。那个时候,立冬前翻绵被、翻绵袄,总要把一只只丝绵撕开来,再一层层铺起来,最后用棉线织成一张网兜住。那些丝绵包装粗陋得象个火腿,但雪白绵软,上面有张红纸,有几个笔酣墨饱的毛笔字。
  多久了呢?不记得了。瑾涵也忘了那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怪,往往没有多少年纪的人,倒喜欢回忆往事。也许回忆对于他们还不算是一件负担,可自己呢?他有点啼笑皆非,也有点茫然。
  灯光很暗。因为要搬家了,原先那只才二十瓦的灯泡又找出来装了上去。习惯了明亮的灯光,这时候这么昏暗,真有点如非人世。已经快十一点了,这么冷的天,明天又不是休息天,别人大都睡了,只有象瑾涵一样心里有事的人,才会睡不着吧。这间小屋子东西搬得七七八八,好歹也住了快十年了。想到这里,瑾涵也好象有点吃惊,可也并不如何伤心。十年了,经历过那么多事也没法子都记住。其来什么事也就如此,头一次惊心动魄,以后渐归平淡。第一次搬家时总是很留恋以前,以后再搬,也就没功夫多想了。
  他躺倒在床上,点着了一支烟。烟气一层层的很是细密,又渐渐散开去。到底是八年,还是九年?总是记不清了。记忆总象一堆发了霉的糕饼,没有再拣回来的道理。再去回想,瑾涵也觉得象是在挖业已结痂的伤口,不是挖不出来,而是忍受不了那种疼痛。
  他关上了灯,躺在黑地里。猛的,一阵忧伤袭来。
  象一阵雨。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5-09-21 13:13回复

      仿佛一阵忧伤袭来,雨无孔不入地飘进了伞下,脸颊上仿佛被人抽了一个轻轻的耳光,一阵冰凉。瑾涵下意识地将伞倾斜了一点,试图将雨挡在外面,其实他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路灯光把树影投到了伞面上,好象水中的荇藻。随着人行走,这幅仿佛用淡墨描在伞面上的图案也在不住变化。如果能静下心来欣赏,这不失为一幅好风景,可是瑾涵根本没心情去驻足。秋夜独行,似乎不是他这样的人应该去做的,可现在的他刚上完小夜班,正赶回宿舍。
      厂里的宿舍早被老工人占光了,他这一套是厂里好不容易匀出来的,给他们这批近几年进厂的大学生住。苏联式的旧房子,每层只有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共卫生间,每间房才十来个平方。不管怎么说,能有个住的地方,也该满足了,尽管那幢楼离厂区有半小时的路。
      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而人的影子忽而遮掩在一顶伞下,忽而又拉长得与伞不成比例。因为路很是不平,所以那影子的边缘也一样的凹凸不平得奇怪。他匆匆地走着,只觉得拿伞那只手被淋湿了,冷得刺骨。
      走过桥,是一个拐角处。那是玻璃厂,里面倒有点声音,也是工人在加班吧。在路边的一株很大的法国梧桐树下,还有一点灯光。那是个小店,瑾涵以前也看到过,但那时并没有什么印象。在这么个夜里,走夜路的人觉得周围都是死气沉沉,一旦有点活气,就迫不及待地靠上去。
      那株法国梧桐东倒西歪的。八八年,这里有台风过境,以前很少碰到过这种事,不少粗大的树都被连根拔起,这树多半也一样。都好几年了,还有几根毛竹撑着,在夜里,雨打着落光树叶的枝条,连那间并不是很旧的小店也显得很破旧了。
      店里有两个人正在聊着什么。一个年轻些的背光坐着,另一个有四十多岁,头发烫得弯弯曲曲象只美丽的大猫。他走进门时,那老一些的欠起身,道:“买什么?”瑾涵道:“买包烟。有什么烟么?”
    他看着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几种烟,拣了种便宜些的买了一包,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那个女人,她接过钱,道:“啊哟,我找不出,家卉,你有零钱么?”那个年轻些的女子摇摇头,她有点乍乎乎地说:“啊哟,那要到里面去拿零钱了。家卉,你帮我看着点。”
      她这话的背后,似乎是把瑾涵当贼看了。这让瑾涵有点不太高兴,可也没什么表示。
      四十几岁的女人做事总是风风火火的,她跑进内屋翻检着东西。瑾涵百无聊赖,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个叫家卉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显然并不高档的风衣,十分朴素,不过看样子也不是品味问题,只是没钱买好衣服吧,料子虽然不好,却还耐看。清汤挂面的头发,灰色的风衣,倒象是一张四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上走下来的中国女子。如果配上些发夹、钻戒之类,就更有点脱离这个时代的感觉了。而这个女子也注意到了瑾涵在看她,侧过脸来看了看他,让瑾涵有些尴尬,只好点了点头以掩饰自己的局促。而家卉显然有些意外,下意识地也点了点头,倒又侧转身子了。
      雪白的一张脸,在昏黄的灯下,更是亮得耀眼。中国的女子少有那么白的,也许是粉扑得多了吧。而这时瑾涵才意识到自己这么盯着人家看太不礼貌,便扭转了头,装着在看货架上那些卫生纸、肥皂、衣架之类。
      这时那个女人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在柜台上把手里抓着的几张小票数了数,这才一张张排到了柜台上,这才重新坐了下来。瑾涵把钱收好,走到门边,先拆开了烟,取了一支。其实他也并不是真的烟瘾急成这样,可抽根烟,似乎就有理由在这小店里多呆一会儿似的。在点燃打火机的时候,他听得那女人道:“家卉,你们厂里今年效益好不好?”他听得家卉答了几句,声音轻清,却也并不是如聆天音,至少他没有。他打起伞,走了出去,在伞下,烟头的火光明明暗暗,照亮的只是嶙峋的伞骨。身前,又是一条很少有人走过的路了。
      走到楼道下,他收起伞。因为过道灯用的电费要大家公摊的,所以灯泡被人拆了,过道里暗得象是旧笑话里赃官的公堂,有天没日头的。白天还好,晚上实在有点可怕。幸好楼外有盏路灯,从窗子里透进来,总算给人带来一点亮光。
      瑾涵小心地摸索着走上楼梯,磕磕碰碰的。夜深了,除了外面的雨声,没别的声音,他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响得异样的空旷。仿佛梦醒,他站在楼道中,茫然地看着四周--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在那种做梦一样的迷惘中,那个烟头随着他的吮吸,一亮一亮的,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听不清是什么,只象是雨。
      准是幻觉吧,他想。人在过度的黑暗中,往往会听到并不存在的声音。
      当他吸进的烟气开始灼热的时候,他扔掉了烟头,在黑暗中,摸出了房门钥匙。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5-09-21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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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25 04: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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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大夜班,他白天睡了一大觉,连午饭也没吃。醒过来时,天已快黑了。雨还在下,今年秋天白天早早就变短了,所以现在大约并不太晚。他看看床头的闹钟,果然,才四点多,本来他还拧到晚上七点的闹钟。
        上班是晚上八点。起得早了,也睡不着了,瑾涵从抽屉里取出两包方便面,想泡碗面吃,里面却空空的。昨晚上,一回来洗了洗脚,剩下的热水全用完了。临时烧开水也麻烦,他便打算着去外面对付着吃一点。
        去厂里的路上,有几家小吃店,有一家他常去吃,和老板也面熟了。因为时间还充裕得很,瑾涵打着伞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那店里,也才四点四十几分。他坐了下来,道:“老板,来一碗拌面。”那个老板在里面答腔道:“来吃面了?好嘞,拌面一碗。”
        等着面出锅时,门开了,一个女子进来,收起伞道:“老板娘,一碗拌面。”瑾涵略微一怔,因为这个声音很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来。他看了看那个女子,冲她点了点头,马上觉得有点冒失。自己根本不认识她,点什么头?那个女子却也有点意外向他点了点头,坐到了靠门边的一张桌前。
        一会儿,老板娘捧着碗拌面出来了,她道:“唷,这么快,谢谢。”老板娘冲瑾涵努努嘴,道:“这是他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瑾涵道:“没事,我早着呢,先给她吧。”他倒不是故作大方,如果吃完了,最多也才五点多。还有那么多时间他真不知该如何打发,乐得做个人情。
        她端起面,大概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吧,道:“谢谢你了。”拔了双筷子吃了一口,也许是觉得这样太不客气了,又对瑾涵道:“你今天又上夜班么?”瑾涵道:“是啊。你也上夜班?”她点点头,瑾涵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本不是个健谈的人,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面,也没说话。
        这时,瑾涵的面也端了上来。小店里这时候早不早晚不晚的,只有他们两个食客。两人稀哩吐噜地吃着面,门外,雨一阵阵地打上玻璃门来,门里面贴着一付广告兼对联的“菜香酒美胃口好,花钱不多真实惠”,字从里面看却是反着的。
        瑾涵吃东西原本很快,这回却真正是细嚼慢咽了。也许是怕她多心吧,吃快了好象自己是要赶时间,原先只是卖她的好。可实在也没什么可多心的,其实瑾涵除了吃饭,做什么事一向都是拖泥带水,别人不在意的事,他自己倒是在意。
        两个人象是比慢似地吃着,那一根根酱油拌的面条好象滋味无穷,非要在牙缝里磨得粉碎不可--可毕竟还是瑾涵吃得快些,只剩些面汤了,他的筷子不在碗里捞啊捞的,那个女子却站起身,付了钱,对瑾涵笑了笑道:“我走了。”瑾涵倒象做贼心虚似的,好象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她推开玻璃门,打起伞走了出去,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门口一下湿了一片。瑾涵打了寒战,看着她走得远了些,把筷子一搁,道:“老板,会钞。”
        走出门时,她已不知上哪儿去了。周围的屋子里的灯接连亮了起来,雨得得细细密密的,无处不在。有户临街的人家灯火通明,只是窗帘已经拉上来,隐约看得到几个人围坐成一团,一个男人直着嗓子喊着“双红十,哈哈,逃出。”接着,是一阵潮水一样的惊呼。瑾涵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
        天渐渐黑了,风吹进伞下,把他的手也打湿了。瑾涵还在想着方才这个女子。她为什么说自己又上夜班?难道真认得自己?
        正想着,他下意识地掏出了烟,想抽上一根。而一摸到烟盒,仿佛脑海中一闪,瑾涵猛然就想起了晚天上完小夜班回宿舍时的情景。
        这个女子,不就是昨天在那小店里碰到过的家卉么?她今天没穿风衣,结果连二十四小时也不到,倒象是隔了很久,自己就完全记不得了。瑾涵不禁讪讪地笑了笑,心想人的记忆也真不可靠。
        这样拖拖拉拉地赶到厂里,也才刚过七点半。瑾涵坐在机修班里,脑子里很奇怪地总浮现出家卉的样子,挥之不去。真说不上来,尽管她的样子很模糊,本来也才见过两回,都是匆匆一瞥,只记得她算不上太漂亮,但一想起来却总有种温柔的感觉。
        是自己在印象中将她美化了吧?瑾涵不禁有点骇异,自己难道是爱上她了?
        窗外,天色昏暗到吓人,雨下得很密,但雨点却很小,听得到檐前水珠落到到积水里的声音。他走到窗前,那两扇许久没擦过的玻璃窗上,已经积了不少灰尘,“沙沙”的一阵响,在玻璃的外层涂出了象冰凌一样的痕迹子,一颗水珠吸住了另一颗,大起来,直直地洗出了长长一条,才显出玻璃是透明的。透过这一长条透明望出去,远处是一盏街灯,以及几个穿着雨衣骑车而过的人。在这种雨夜还要出门的人,多半有他的苦衷,为了吃饭,或者为了别的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目的,当然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了。瑾涵淡淡地笑着,摇摇头,把这些都抛到脑后。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5-09-21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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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他工作刚大大学毕业一年多点。那个时候还是包分配的,因为当时还在讲奉献的时候,读书不用交学费,一年不过交了二十几块书费,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地把他们发配到一个个在苛延残喘的国营企业去。如果有点钻营的门路,瑾涵也会分到个清闲的岗位上,坐坐办公室。可是他在这个小镇上举目无亲,而且这家小厂虽然倒灶,却是个倾轧的最厉害的地方,没有分到厂里的一线车间去,已经算很照顾他这样的技术人员了。其实机修班的技术员要做机器维护,厂里在八十年代初引进外资最红火的时候,引进了一批意大利的淘汰机器,又笨重又爱坏,机修班的活并不轻松,整天要在车间里爬上爬下的,有时比工人还要累,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这一晚,那台大修过一次的三号织机又出毛病了,他趴在机器下忙活了半天,自然更没工夫想别的事。
          下班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厂里的汽笛响过,上早班的人也都已来了。这时候瑾涵还在织机下面拧着一颗螺丝,有人在外面道:“瑾涵,你在下面么?下班了。”
          那是来换班的邵靖波,他是比瑾涵早一年进厂的大学生,也是他的室友。不过邵靖波家就在这镇上,因此不常住厂里。瑾涵在下面道:“好,好,我正好干完,试试机就好了。”
          拧好了螺丝,瑾涵钻了出来,笑道:“这么早?”邵靖波笑道:“我要是晚上几个钟头来,你还不骂死我。好了,你快去洗澡吧,热水快停了,看你一脸都是油泥。”瑾涵抹了把脸道:“无所谓,我那张包公脸不在乎这个,你这样小白脸要是画上几道油泥才好玩呢。”
          说笑了几句,试了试机,那台织机也可以撑上一会儿了。瑾涵放好工具,从衣箱里把换洗的衣服拿出来,向浴室走去。工厂里别的福利没什么,但丝织厂的热水有得多,不用也得排掉,所以洗澡的福利倒是可以保证。
          洗完了澡,浑身软软的象没力气。已经凌晨四点了,秋天天亮得晚,加上下雨,这个时候仍是暗得象深夜。如果是夏天,四点有时候天都有点蒙蒙亮,但是在秋天,四点钟就还是半夜。
          走出门,外面还在下雨。这个秋天雨下得无休无止,简直要把什么都沤烂了。在路灯下,路面湿漉漉的发亮。走在路上时,瑾涵突然想,家卉会不会还在那个店里?但马上不由失笑。昨晚上他是上小夜班,下班时才十点多,不少人还不会睡。现在是四点多了,她难道不要睡觉的么?就算不睡,也不会跑到店里串门去。可是,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可还是隐隐地希望能再见她一回,就象昨晚一样,在店里看见她坐在昏暗的灯下,雪白的脸,漆黑的头发,象老电影上的人物。
          一个人有了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觉得什么都不会是不可能的。瑾涵就带着这样子的幻想走过桥,到了那株歪歪斜斜的法国梧桐前,店子却早就关了。尽管他早就知道这是必然,而且上大夜班回来的时候一直没有印象说那儿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可还是有点失望。他张望着那几块门板,人只是向前走,猛可地,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他侧过伞,忙道:“对不起。”定睛看时,却差点惊叫起来。
          是家卉!他差点撞上的这个人,竟然就是家卉!
          也许是太意外了,因此他有点慌张,倒象是正做什么坏事被人撞见了。家卉看来也有点慌乱,两个人都站着,倒忘了走。怔了大约有十几秒,瑾涵很傻地笑了笑道:“真巧,你下班了?”
          这句没话找话的话打破了沉寂,家卉也笑了笑,有点尴尬地说:“下班了,回家呢。”
          无非是两句平平常常的话,可瑾涵说得惊心动魄,象是用尽了所有勇气。他又笑了笑,还想再说几句,可是脚已要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仿佛要故意隐瞒他想停留的意思,两个人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
          瑾涵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本来就有点疑神疑鬼,不够干脆,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其实一个人活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总为一些事激动,为一些事不安,活着也会吃力的。只是道理都知道,却很难做到。他想。
          在路灯下,看得到雨打在路上,激起一些细细的雾气。透过薄薄的伞面,灯光成为一团黄晕,象一只眼睛,凄迷而悠远。瑾涵很想回头去看一眼,看看家卉是不是也站住了,正回头看自己。但他同时又很害怕,怕这样的场景让自己无比尴尬,却更害怕看到她一去不回头,因此更愿意去幻想,幻想家卉在拐入那家小店边的胡同时,稍稍地一驻足,犹豫着想要回头的情景。也许,想象中的那一刻跓足,就足以让他满足了。
          雨不停地落在伞上,那一年的秋天就这么过了。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5-09-21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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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过了后,瑾涵天天上班。早班。晚班。小夜班。大夜班。总之那几台年高有德的机器总得有人伺候着,否则天晓得会出什么乱子。而日子一天天地过,马上就到了冬至。
            江南一带,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老辈人在这一天都要请太太,也就是祭祖。烧上一桌鸡鸭鱼肉,摆得满满的供着,直到冰冷了人才能吃。这种习俗由来已久,但一直都在。邵靖波因为家就在这里,所以回家吃这一桌祖宗们的剩饭剩菜自是免不了。而他和瑾涵两人虽然是一个宿舍的室友,排班却因为恰好完全颠倒,瑾涵几乎在宿舍完全见不到邵靖波。不过他一个人住在宿舍,倒也落得清静,而请太太这些事于他自然全然不相干。
          冬至一过,转眼又是元旦。虽然报纸上一直称元旦为新年,也放一天假,但人们总不当元旦当过年,何况也只放一天假而已,再几个星期的春节才是真正的过年。而单身宿舍里,几乎会留下来过年,瑾涵自然也准备等厂里一放假便回家去。前几年,厂里效益还好,去年过年都要加班,现在效益差多了,车间里平常都开不足,过年就更不用忙着维护机器了,只怕年假也会往年多几天。
            这是他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自然得采购些土特产。江南一带十里不同音,风俗虽然大致一致,但也有些不同,而且几乎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土产。这个地方出产一种叫糖塌饼的东西,其实就是麦芽糖。小脸盆那么大的一坨,价钱则很便宜,现在也不过三四块钱一个,七十年代时才几毛钱。那个时候很多人家都在冬至时就买上一个,请太太时供着,黄澄澄一大坨,又体面又喜庆,供完了敲成碎块分给孩子们,便能让那些小把戏半天都不再淘气。不过这宗东西一遇热受潮就会化,因此上面抹着些滑石粉以防沾连,每年也只有在冬天时才会做,瑾涵准备等走前一天再买,省得化了不好看,便先去买了点别的。
            采购的事,多半是女人做的,男人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多少有点奇怪。其实那些白勒鲞、腊笋之类的东西也没什么希奇,老家也有,不过这儿是产地,不买点回去,就好象有点对不起那张车票。只是看着那爿店里人头攒动的妇女,一个个围着咸鱼腊笋翻来覆去地挑拣,瑾涵实在不太有勇气也挤进去。  家卉会不会在里面?他突然想到。在心底,他有点盼望着见到家卉,可同时也实在不希望家卉也在这些妇女里争夺着一片泛着盐花的笋干。有一会他觉得有个年轻些的女子就是家卉了,但等那人偶尔转过脸来,才发现原来不是。
            瑾涵并不知道这一天家卉上班,下班后就直接回老家看望奶奶去了。她们厂比瑾涵工作的厂效益还要差,元旦才过了两礼拜就放假,一直要放到年初十,足足有大半个月,所以瑾涵今天根本不会碰到她的。
            当那些妇女们意犹未尽地散去后,瑾涵抽空买了些东西,大包小包地回到宿舍。在这些腌腊的咸腥味又过了几天,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老人说这一天祭灶,现在灶头也没了,用的只有煤饼炉,而瑾涵连煤油炉也没一只——邵靖波倒有一个,跟瑾涵说他要用的话直接用好了,但瑾涵也实在懒得点起那只很难装配的煤油炉,再说煤油也不便宜。这年头真有灶王爷的话,瑾涵那个准饿得忙着找吃的,未必会向玉皇大帝打瑾涵的小报告,瑾涵自然更用不着去媚灶了。
            腊月二十四,又轮到瑾涵小夜班。在下班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五的凌晨了。他有意又往那家小店走去,想着如果家卉在的话,就借口要买包烟进去。其实他袋里仍有一包没抽完的烟,抽烟是个坏习惯,瑾涵也知道,可就是戒不掉,不过抽得也不多,一包烟够他抽半个月的。
            当走过门口时,那个头发烫得跟个大猫似的妇人一个人坐在柜台里。灯光不是很亮,不过柜台里装着日光灯,倒是亮堂堂的。自从那一次后,瑾涵趁着小夜班下班时来买过几回烟了。其实本来不需要专门趁这时候买烟,只是瑾涵心里有个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理由,便是希望趁着这机会能再见到家卉。可是从那次后,他就再也没能有一次如愿。因此一见到只有那个烫头的妇人坐着,他立刻就直直走了过去。
            厂里自腊月二十六那天开始放假,放到年初十。年前年后,也有十四天——那一年阴历十二月只有二十九。
            虽然前一天上的是小夜班,但二十六这天瑾涵还是起了个早,拎着东西出发了。厂里的事都已经告一段落,他起早是为了买长途车票。路上顺手在一家开了个杂货铺里买了个糖塌饼,等到了长途车站,也才八点半,售票窗口刚开,他便买了张十点半的车票。这几年长运公司的司机老罢工,长途车极不准时,私人的面包车倒满天飞,只是车价比公家车贵了三倍,因此这种平价的公家车票很是难买。
            买到了票,瑾涵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坐在候车室的长条凳上,等着车子到来。天很睛朗,这些年据说因为温室效应,天越来越热。瑾涵记得小时候在腊月间穿着件军大衣还嫌冷,如今一件毛衣就可以过冬了。从车站门里往街上看,有几个过路的年轻女子甚至还穿着短裙。其实这也不算是稀奇事了,老话就说:“只要俏,冻得跳。”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5-09-21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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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车站足足等了两小时,等站上挤满了象他那么拎着大包小包,有点不耐烦的人时,车总算如李夫人般姗姗其来迟,一进站,不等车上人下,等车的人已挤成一堆。瑾涵在人群中好容易才挤上去,当然也不象车票上那么用心美好地对号入座,因为先挤上车的人绝不会让座的,不过总会有得坐。
              还好,他拉着车栏想,才三个小时的路程。  随着那辆老破车一阵颤抖,似乎不情不愿地长叹了一声,终于摇摇晃晃地上路。
              “咣”的一声,车停了下来。车门还没开,车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挤在门口,倒象是抢购什么东西,也是大包小包的。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竟然到处有那么多人,瑾涵费力地挤下车,手里举着那几个包,象沉没在水中一样。下了车,迎面就是一阵黄尘。几天没下雨,路面一下就象积了层面粉,一点风就会蓬起来。瑾涵觉得自己有点象个浪荡子,在外胡闹了许久,对一切都厌倦了的时候回到故乡,却发现这故乡其实并不欢迎自己,而在记忆中无限美好的故乡也不过如此,平常的和每一个地方一样。
              现在已经是下午快两点了。这个时候有些尴尬,说早自然不早,但还没到黄昏,但日头已然偏西,照得那些老旧的楼房都有些发黄,也跟黄昏没什么两样了。车站边上有一个工地,正在打地基,一台打桩机正震耳欲聋地发出响声,而人流也象蚂蚁一样多。  快半年没回家了,回来了,一切都变了,不变的只是街道的肮脏和人们面目的猥琐——也包括自己。瑾涵有点自嘲地想着,提着包向家里走去。
              这个小镇的长途车站一直都没有实体建筑。从七十年代开始,就是路旁一块空地上钉了块指示牌。后来,搭了几个铁皮棚子,一直沿用到现在。这儿离瑾涵家倒并不很难,也不过六七百米,只是几个包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让手指发疼。而这样一步步走着,也和小的时候随父母回老家回来时差不多了。人生真如一个圆圈,走过了长长一段后才发现原来又回到了原地,没什么意义。
              车站在镇子最南边,隔着一条铁道。到铁路口时,正有一辆火车开过,大小汽车都等在道口,挤得水泄不通。道口有座天桥,只是造得太高,没什么人走,特别是提着包的时候。不过瑾涵不想等,便走上了天桥,在天桥上往下看,这辆火车驶向远方。从高处看去,车速并不快。不过这也有距离的原因吧,天桥不至于高成那样子,而那列火车本来也确实不太快,时速不过六十公里而已。那列长长的货车装了些原木煤块之类,蒸汽机头上远远的就是一道白烟。以前那些老式蒸汽机车吐出的都是浓浓的黑烟,现在变白了,可未必是干净的,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下了天桥,就是一座真正的桥了。桥上,挤满了小贩,正声嘶力竭地推销自己的东西。大概难得一个晴天,不找上几个冤大头就算对不起老天的好意。过了桥,就算街道,瑾涵家就在离桥不远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原先桥北有一家冷饮店,墙上一年四季画着冰天雪地,小时候,每年夏天,总是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好象就能凉快些,可现在已经没了。取而代之是一批美容院,仿佛中国人一夜之间热衷于往脸上涂涂抹抹。其实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美容院每天至午夜还开着,似乎不太会有人深更半夜去美容吧,可白天偏没什么顾客。再过去,是一家杂货铺,倒还在,门板都下,堆放着一些簸箩扫帚之类,只是门口挂了块壳牌石油公司的广告牌,崭新发亮,和里面那些暗而深的房间有点不配。  看到这家杂货铺,瑾涵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是他七八岁那年过年,破天荒有了两毛钱压岁钱,瑾涵便拿了两分钱来买“兰火”。这是一种包着镁粉的纸条,点着了会嗞啦嗞啦地放出火星,有点象是仙女棒,但远没有仙女棒那样发火长久。而那个店员却听成了“洋火”,给了瑾涵一包火柴。
              想到这儿,瑾涵侧过头来看了看店里。店晨的布置居然有十多年前基本一样,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子坐在门口的一张竹椅上晒着太阳,悠闲地等顾客上门,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卖给他火柴的那一个。
              瑾涵慢慢地走着,在心中带着点对自己的嘲弄和怜悯。过去的一切恍如梦寐,一切都在不经意的当口改变了模样,不变的只有自己吧?可其实自己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日子,真是那么容易就把一切都变了,却偏生又留下了那么多印迹。
              瑾涵的家是那种湫隘的旧式木房。足有七八十年历史了,原先可能只是一户人家,后来三反五反,家底殷实些的都反成了无产阶级,这一个院子的房子也化整为零,塞进了三户人家。从外面进去,临街的是一条长长过道,暗无天日的,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诸如破煤炉、旧竹榻、小孩的站桶之类。瑾涵小心翼翼地走着,穿过过道,豁然开朗——当然只是相对而言,因为三房房围成门字形,当中的小院里挂着晾晒的衣服,只不过相对于太过幽暗的过道,院子里当然要亮得多了。  他到了自己家门前,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好久没回家,记得有一回在单位里忽然看到了口袋里那几个钥匙,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那是做什么用的,好半天,才明白那是家里的钥匙。现在这两上钥匙,一个防盗门的,一个木门的钥匙在他手里,“叮当”地细响,又好象到了另一个世界了。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5-09-21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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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一推门,父母已经在吃饭。瑾涵的父亲在一个机关干了三十几年业务,快退休了,一贯的坏脾气。见瑾涵进来,倒没有摔筷子,只是哼了一声,道:“你还晓得回来?为什么不烧饭?”
                母亲正在盛饭,忙道:“好了好了,反正烧都烧好了,来吃吧。”
                瑾涵坐在桌前,食不知味地吃着。他在中学时有一年没出过这院子,每天一起来就洗菜烧饭炒菜,一天两顿,那时父亲几乎每天回家都要摔筷子,嫌烧得早了或者晚了。他倒不想,假如瑾涵不烧,要母亲下班再烧,岂不是更晚?每天的菜都不同的,他又爱吃豆芽,却更爱省钱,老是买那些乱头豆芽,挑豆芽也要半天。终于有一天,当他回来时见瑾涵还在桌前挑豆芽,一个菜也没烧,一个耳光扇了过来。那一次瑾涵砸了碗,抄起棍子要和他拼命,几乎忘了他是自己父亲——的确是忘了,他还记得那时自己眼里喷火,那根棍子已经在父亲肩上砸了一下。他在中学里长得已经很高大,比父亲力气大了,如果真打的话,父亲真的不是对手,只是一直忍耐着,那一回象一根弹簧压过了极限,再也不能忍受,大发了一番雷霆,后来几年没和父亲说话。毕业后,倒觉得那回未免年少气盛,过于冲动了。只是自从那次,他只淘米烧饭,再也不去炒菜了。
                随着天色渐暗,屋里比屋外亮的时候,玻璃窗渐渐地变得不透明,他可以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影子了。恍惚中,他好象回到很久以前,那时每天吃饭他都紧张万分,不知会不会挨打,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玻璃窗象魔术一样,渐渐变得朦胧,上面映出的也多是屋里的东西,外面那些屋角的影子、树叶的影子、飞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也许,人生也象一个轮子,转到一定时候,又回到开始。
                父亲吃完饭,一推碗,看他的电视去了。瑾涵见母亲要收拾碗筷,忙道:“妈,我来吧。”他抢着收拾好了,放到水池里洗了起来。外面,一浪浪的,是新闻联播里传来的各级党政大小领导的行踪和各地产量又有了提高的消息。  母亲难得没事可做了,站到瑾涵身边,道:“阿瑾,现在好不好?”
                瑾涵道:“妈,挺好的。”其实也是挺好的,除了工资不高以外,没什么可操心的。  母亲道:“你找对象了么?”
                瑾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道:“妈,你又问这做什么?还没呢。”
                母亲扳着手指,数了数,道:“你是属狗的,九三年,你虚岁都二十四了,该找对象了。”
                瑾涵淡淡一笑,道:“慢慢来吧。这种事要讲缘份的,反正我看得上的她看不上我,她看得上的我又看不上她,急有什么用?”不知怎么,这时,他却想到了家卉,想到了在那个雨夜里,她坐在柜台里面,灰色的风衣,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象是一幅画一样坐着,那个雨夜里,深深地坐着。
                母亲象是急了,忙道:“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别人看得上你,你就和她处处试试,她人品好不好?”
                瑾涵笑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哪里真有这事?”
                母亲想了想,道:“也是,呆在外地也不是个办法,趁早,还是调回来的好。对了,阿瑾,你南阿姨让你去她那儿玩。”
                瑾涵道:“让我去那儿做什么?是不是又要给我介绍对象?”他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就见过那个“男阿姨”,那时还以为别人是骗他的。她是母亲的好友,瑾涵还没毕业,她就给瑾涵介绍过女朋友,那时还在忙毕业论文,当然没成,见也没见面。
                母亲道:“你南阿姨很热心的,她这回给你介绍的是个护士,工作挺好的。你穿得象样点,不要老是随随便便的,把那件西装穿起来。你穿起西装来,样子还可以的。”
                瑾涵心里一阵的苦笑。这几乎成为惯例了,去年春节回来,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最多见一次面,对方不乐意,找出种种理由,于是马上结束。太短了,短得称不上恋爱,无非是个过场而已。
                他的手机械地洗着碗,嘴里道:“算了吧,不要去了。”
                母亲生气了,道:“怎么好不去?说好的,这个礼拜六晚上。明天你去吹吹头。”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5-09-21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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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的时候,理发的人却是异样的多。正月里不剃头,这种迷信大概一直很有市场,所以人们都趁着年前来理个发,好清清爽爽过年吧。
                  瑾涵理了发,难得还打了些摩丝,算是好歹有个发型,回家将那件只有出门做客时才会穿一下的西装穿上了。其实瑾涵一向不喜欢穿西装。打领带,穿皮鞋,尽是麻烦事,几百块钱一套的西装,也老是想是会不会勾破,坐也不敢多坐。穿上身后,又显得煞有介事,有点做作的感觉了,实在是自找不自在。但母亲几乎是逼着他按部就班地走这流程,他也只得听命。
                  母子两个走在路灯下,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个小姑娘我看见过,很不错的,在医院里工作也挺好。她有时要上夜班,以后你晚上去接接她,医院边上的路人少,一个小姑娘回家要怕的。”瑾涵有点哭笑不得,道:“妈,你扯到哪儿去了,事情都还没影子呢。”
                  到了一幢楼下,母亲道:“南阿姨家在三楼。等一会儿你上去要多说点,现在小姑娘不喜欢太老实的人。”
                  瑾涵笑了笑。这也是他的习惯了,对于不以为然的事,他只是笑笑。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爱说话,其实小时候却是非常爱说的。什么时候不爱说也不爱玩了呢?想起来也是父亲复员回家以后。
                  父亲是五十年代末的大学生。那个年代考上了南京大学,实在是件很光宗耀祖的事,据说当时瑾涵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也开心得逢人就说。而父亲在大二那年,又被一所军队新开的高校特招过去,当时就成了军人,毕业后被分配在西北的卫星中心工作。瑾涵四岁时,母亲曾带着他去探过一回亲,第一次见到漫天的黄沙,瑾涵还兴奋之极。但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的父亲脾气却是坏得异常,复员那一年正值瑾涵七岁,一年级的寒假。一回来,也不知因为什么事,父亲大发雷霆,摁住了瑾涵的脑袋往墙上撞。那一次瑾涵吓得都哭不出声来了,而这场景直到十五六年后的今天,偶尔仍会闯到噩梦中来,让他心有余悸。也就是从那以后,瑾涵再也不多说了。
                  “你不要抽烟了!”
                  母亲的话打断了瑾涵的思绪。他抬起头,“啊”了一声,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想去摸支烟。他干笑了笑道:“还没到呢,路上抽抽。”
                  “路上也别抽烟,一嘴的臭气,给人的印象都不好了。”
                  瑾涵把手伸出了胸前的口袋。其实他并不是很想抽烟,但抽烟多少可以让他忘掉一些什么。小时候不多嘴,会被称作“乖”、“听话”,但长大了,又成了没出息的代名词了。反正也只是如此,他一向以为自己不是个爱多事的人,所以很多时候,宁可不说。用古人的话来说,这叫口不臧否人物。可在这社会上,要想独善其身,也真不容易,至少他就这么觉得。
                  走过几道楼梯,母亲敲了敲一扇门,门开了,有人打开门,看见母亲,道:“你们来了啊,她们还没来呢。”母亲道:“不是说好的七点半么?”南阿姨在里面说:“这种事,总要迟到点的。先进来坐吧。”
                  瑾涵跟着母亲走进门,先叫了声“南阿姨”,南阿姨笑道:“阿瑾吧,都这么大了,以前你妈上班,老把你带到医院里来。一转眼,都是大小伙子了。”
                屋里和楼道里完全两个世界,灯亮得有点刺眼,仿佛一下子回到过去,如果现在是一个人的话,瑾涵觉得自己可能会落泪——不为什么,只是突然记得了小时候的某一天,他一个人在医院的天台上玩。那时母亲刚下放抽回来,老是参加一些会议,在大人开会时,他就一个人在外面玩,在医院的天台上。其实也没什么好玩,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远方的一带山影。就如同一部搁久了的彩色电影拷贝,那些色彩都淡去了,只是些灰暗,灰暗的红色,灰暗的绿色,灰暗的土黄色。也许,时间真的象流水吧,那也是灰暗的流水。
                  南阿姨张罗着道:“坐坐,你们也难得来的。”她拿出了瓜子和糖,堆了一桌子,道:“阿瑾,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瑾涵道:“在╳╳织锦厂当技术员。”南阿姨道:“工作忙不忙?”在瑾涵说了不太忙后,又急急地道:“好的好的,过几年再调回来。”
                  这时,门铃响了,南阿姨道:“来了来了,我去开门。”
                  她去开门了,瑾涵只觉得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臂,扭头看时,母亲小声道:“灵活点。”
                  门开了,南阿姨领着两个人走进来,边走边道:“坐吧坐吧。”
                  那个女孩子跟在后面,很大的眼睛,走在她前面的妇人大概是她妈妈。瑾涵连忙礼节性站起来,笑了笑。只是,他心底,也有点冷淡,不是自己眼光高,因为看那个女孩子的脸色,分明已经很冷淡了,笑容比他还要礼节性。
                  南阿姨招呼着大家坐下喝茶吃瓜子,一边道:“这是小秦,秦丽娟。这是苏瑾涵,你们认识一下吧。”
                  几个人坐了下来,秦丽娟的妈妈问了苏瑾涵几句,无非是哪儿毕业,在哪儿上班。不咸不淡地说着,不象是相亲,倒象是电影时黑社会头目在谈判。南阿姨大约也觉得气氛实在太死气沉沉了,老了抓了把瓜子道:“吃啊吃啊。”好象叫人来就是为了吃瓜子。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5-09-21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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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25 04: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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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时候,母亲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前景,瑾涵实在不忍心让她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希望,道:“妈,你也不用多想了,那个小姑娘不会同意的。”
                    母亲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也跟你说了几句话么?”
                    瑾涵有点想笑。如果说了几句话就算有好感,那自己可以算是个花花公子了。也许,这就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吧。他见母亲跟着他走有点吃力,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母亲走在他身边,还在说着,他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没听进去。在路灯下,母亲的头发里,那些白发几乎掩住了黑色的,倒象是落了一层霜。瑾涵有点鼻酸地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父亲还在部队里,母亲一个人带他。那时母亲单位里常要开政治会,一开就是几小时。他坐在母亲膝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就看见母亲背着他回家,也就是这路灯吧,一些小虫子在灯前乱飞。他在母亲背后,抓着母亲的头发——一转眼,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回到家门口,瑾涵忽然道:“妈,我想出去走走。”
                    母亲一怔,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么?”
                    “八点多,不算太晚。出去走走,抽根烟醒醒脑子。”
                    母亲道:“那早点回来吧。”说着又道:“少抽烟。”
                    我还能出息么?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那条阴暗的小胡同里,瑾涵默默地想着。自幼,别人见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外面做功课,总说他大起来会有出息。可事实上,今天的自己是最没出息的。也许,命运也是最会开玩笑吧,古人其实早就说过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走在街上,看着路边一闪闪的招牌,那些大冷的天仍然穿得很凉快的可疑女子和一些无忧无虑的小混混正慢吞吞地走在路边,瑾涵由衷地感到羡慕。要是一个人没有痛苦,那该多好,也许真该做个疯子吧,省得那么多想法。他抽完了一根烟,正想再接一根,却只掏了空,才发现已经抽完了一包烟。现在天还不晚,不少小店还开着,他便走进了路边一家小店。
                    那是间只有一个门面的烟酒店,因为只图个方便,也没装修过,墙上是很旧的石灰墙,都开始剥落了,大概为了掩饰一下,贴了张画,只是图钉也钉不上,钉的地方石灰皮都掉了一块。灯下,倒象是每一个小店必备的一样,他有点好笑地发现居然也是两个人,一个是头发烫得弯弯曲曲象只美丽的大猫的中年妇人,另一个虽然也只有二十多岁,还好没有穿风衣,不然,他真要疑心自己在做梦了。
                    那个妇人正对那年轻女子说些什么,见他进来,站起身道:“买什么?”瑾涵道:“买包烟。有什么烟么?”他看着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几种烟,拣了种便宜些的买了一包,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那个女人,她接过钱,在抽屉里乱翻了一阵,找给瑾涵几张小票,瑾涵往口袋里一塞,先撕开烟盒的包装纸,抽出一根,点着了,走出门去。在门口,他听得那个妇人正小声地道:“你要把他工资单掐牢。”方言里,“掐”字发“卡”音,本就是有点杀气腾腾的,那个妇人说来,更象是带着血光了。大概,她在向那个女子传授经验吧。他有点想笑,却也笑不出来。
                    天很冷,嘴里呼出的气一下成了白烟,混着烟气,浓浓的一团。而在冷得象玻璃一样的空气中,烟头那一点红光也让人觉得有点暖意,也许,这也是一种对比吧,象外面越冷,房间里就越显得热。如果外面温度比室内高,尽管屋里温度不变,一样让人觉得屋里凉爽。
                    他胡乱想着,吐着白烟,看着天空。天空中,没有月亮,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本应有残月的,也许有点云吧,遮住了。只有云缝里,一两点成为漏网之鱼的星光胆怯地闪着。
                    也就是这时,他耳边突然象是响起了家卉那种柔和清脆的声音,眼前也仿佛又看见了那件朴素的灰色风衣,在昏暗的灯下坐着,幽幽地。只是,却又那么不真实,可望,而又不可及。
                    为什么会想起她来?瑾涵只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自己和她也不过说过一两句话,连寒暄也说不上,充其量只是打了声招呼而已。可自己现在倒有点茶饭不思,魂梦与之的味道,甚至在刚结束相亲的当口就想起另一个女孩,如果告诉别人,可能会被取笑吧,毕竟,他早就过了纯情的年纪了。金圣叹在伪造的施耐庵《水浒》序中说“人生三十不娶,不应更娶”,理由是“用违其时”,自己离那不应更娶的关限也没几年了,似乎不该再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想法了吧。
                    路边,灯光昏黄,他的影子也一样模模糊糊,似乎一切都已经入睡,只有嘴角上那一点烟头的红火一闪一闪。
                    瑾涵站在河边,一只脚站在栏里,另一只脚无聊地伸出去,手扶着栏杆,眺望着远方。可是,家卉的声音总是固执地流淌着,象透过玻璃的一道光,细细的,幽幽的,虽然淡得仿佛没有,但那一线明亮却又如此明显。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5-09-21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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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三十转眼就来了。其实是腊月二十九,不过习惯上除夕都叫年三十。这一天天气还特别好,一早,瑾涵去农贸市场买了一只鸡一只鸭,回家来杀了,在阳光下褪了半天毛,干得身上也热烘烘地。因为怕干活无聊,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搬出来放在小椅子上听着。这收音机收不到调频,只有中波和短波,音质不太好。他转到了一个相声台,相声说完了又开始唱越剧《五女拜寿》,正是那一段报菜谱,糯糯的嗓音唱着一个个菜名,声音也象有股油盐酱醋的味道。
                      瑾涵把拔尽了毛,清完了内脏的鸡鸭倒吊着挂在屋檐下,控控水。天空中,浮云慵懒,缓缓飞去。站在这个小院子里,看着几乎透明的云,想起了“云无心而出岫”,他却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清诗别裁》中读到的一首陆韬的绝句:“白云缕缕青山出,云自忙时山自闲。唯有野人忙不了,朝朝洗砚写云山。”第一次读到这首诗还是在高中里,不知为什么就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每一次想起,仍然喜欢。喜欢那种清雅的玩世不恭,也许,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向往着归隐深山,再不履足尘世吧,尽管这绝对不可能。
                      “阿瑾,洗好了没有?”
                      母亲在屋里喊着,瑾涵道:“好了好了。还有什么事?”
                      “没事了,来吃甘蔗吧。”
                      这里的甘蔗是紫皮的,也算一方名产,每年中秋前后就大量上市,以前可以用粮票换,七八斤粮票换一捆,现在没粮票了,也不过几块钱一捆,削了皮后当水果吃,也是惠而不费。年边的甘蔗虽然有点贵了,也不是太离谱,母亲每年都要买上一捆来,每天削上一根,一家子分着吃。
                      瑾涵咬着一根甘蔗。这甘蔗也有点变种了吧,硬得崩牙,他道:“这甘蔗不太好吃。以前那种甘蔗酥脆得跟梨一样的,现在没了么?”
                      母亲道:“大概农民也懒了,不高兴选种,是太硬了点,不过蛮甜的。”
                      父亲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啃着一截甘蔗。三个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相对坐着啃,屋里只是“咔嗤咔嗤”的吃甘蔗的声音,倒象是瑾涵小时候一样。母亲大概也觉得气氛太沉闷了,道:“阿瑾,你几号走?”
                      “初六走吧。”其实放假放到初十,十一才上班,可是瑾涵觉得在家里没事干,还不如回厂里,在宿舍里看看书,晒晒太阳。母亲“噢”了一声,道:“那没几天了。走的时候带点酱肉去吃吃。一个人出门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
                      父亲一边忽然道:“好了好了,他又不是小孩,会照顾自家的。”
                      瑾涵一向也和父亲相处不太好,这时却有点感激父亲了。每一次回家,母亲老是备好一些不好带的东西,好象成心要跟他包里的东西过不去。读书的时候,一个周末回家,母亲硬要他带一杯子茶叶蛋回去,结果一路颠簸,把包里的书泼上了一大滩酱油渍。他连忙道:“是啊,要吃什么我自己会买的,大老远带什么东西。”
                      母亲有点不高兴,道:“你们爷两个倒好,好象我不要你好一样。叫你带东西吃,是为了你好呀。”
                      瑾涵不敢多说什么了。这时,外面忽然有人欢呼起来,又是一阵振聋发聩的流行歌曲,他说:“我出去看看去。”转身就向外跑去。母亲在身后喊着:“再拿根甘蔗去。”他只当没听见。其实母亲也没想想,瑾涵又不是小孩了,在大门口吃着甘蔗看热闹,象什么样子。
                      外面是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草台班子在做广告,开着一辆涂得花花绿绿的吉普车,一个男人在里面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嚷道:“不要犹豫不要徘徊,这里的节目最精彩,不看不知道,一看忘不了。”那些忘不了的节目从贴在车窗上的广告照片来看,无非是此穿得很少的女人在扭腰送胯地做一些大动作。一群小孩跟在车后,不时发出一声哄笑,空气里也是一种暖洋洋的懒意。
                      走了一圈,回家时母亲已经在切菜了,父亲照例翘着腿看一份旧报纸。这倒不是他不肯干,只是因为父亲什么也干不象样,瑾涵还记得小时假他曾烧过一只鸡,吃着吃着吃出一堆糠出来,原来竟然连嗉囊都没拿掉,后来,要吃的东西就都不要他沾边了。
                      瑾涵着:“我来我来。”他拿过菜刀,母亲道:“我做都做了,你去歇着吧。”瑾涵道:“还是我来吧,你理理韭菜去。”
                      忙了一阵,做了七八个菜,一家人围坐着吃了起来,倒也其乐融融。吃完了,天却还早,今年禁放烟花爆竹,虽然有几处偷偷摸摸地放几个二踢脚,也还算清静。父亲坐着看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瑾涵见母亲围上围裙要洗碗,忙道:“妈,我来洗吧,你去看电视。”
                      母亲道:“算了,你去吧,我不做事不舒服。”瑾涵笑道:“又不是贱命,谁不想休息,我来洗吧,反正碗也不多。”
                      母亲擦了擦手,道:“洗两个碗扯什么命,你要洗你洗吧。再加点热水。”
                      洗碗的脸盆里,搁了洗洁精的水泛出许多泡沫。瑾涵抓着两只油腻腻的碗,用洗碗布擦着,母亲道:“对了,阿瑾,你说,那天看的那个小姑娘好么?”
                      瑾涵道:“妈,你也别操心了,命中注定,有的话就有,没有的话就没有。”
                      母亲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找对象也不容易。如果觉得好,就让南阿姨再安排一次见面吧。”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5-09-21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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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瑾涵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妈,还没你这样的,如果人家有意思,早就来说了,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
                        “小姑娘总是脸皮薄,你要主动点的。好不好啊?”
                        瑾涵叹了口气:“妈,你那天就没看出来么?人家有一句没一句的,根本不想跟我说话,所以算了吧。”
                        母亲呆了呆。大概觉得瑾涵这话也确实符合事实,她也叹了口气道:“没事,总会有合适的。你厂里有没有好的小姑娘?”
                        瑾涵道:“那个厂?算了,我看上的人看不上我,看上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母亲忙道:“谁看上你了?不要错过啊,有什么话就跟那小姑娘说。”
                        瑾涵有点哭笑不得,道:“我只是顺口一说,你也当真?那个厂也快倒灶了,一线工人都有百分之十下岗,听说明年我们技术人员也有下岗的。”
                        母亲道:“你不是有编制的么?怎么也会下岗?”瑾涵道:“你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厂长出了二十万,那个厂转制给他就是他说了算。不用说技术人员,中层干部都说要有下岗的。唉,这年头,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母亲道:“要是你下岗了怎么办?”
                        瑾涵笑道:“真下岗了,我苦读一年,考研去。研究生毕业,总不会找不到工作了吧?”
                        母亲道:“也不好。你刘阿姨家冬冬,大学毕业也分在厂里,嫌不好考上研究生,分到什么国防科研所,听听名气很好听,谁知道在一个山沟里。上个月做实验出了事故,脸也炸坏了,现在他在家考托福。阿瑾,托福是不是考上了就可以留学?”
                        瑾涵道:“分数够了就可以。”
                        母亲道:“那你也不要考研了,干脆考托福去。”
                        瑾涵笑道:“哪那么容易,读书还要考GRE,还得考到一定有奖学金才行,不然考上了也读不起。唉,妈,那那边那个碗拿过来吧。”
                        母亲拿过碗递给瑾涵,忽然叹了口气道:“唉,阿瑾,你的命也真苦。你……”
                        瑾涵道:“你又来了,命都是天生的,有什么苦不苦,一家不晓得一家事。”
                        母亲道:“好了,我出去了,你洗完了也来看电视吧。”
                        电视里正锣鼓喧天,大概是个什么热闹节目。瑾涵擦着碗,却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心头一阵阵地痛楚。他低下头,使劲擦着碗。记得《庄子》里常有“命矣乎”之类的感叹,以前读《列子》时,那篇《力命》也象是个注脚,无可奈何的注脚。只是母亲为什么要说自己命苦?瑾涵自己倒不觉得。
                        瑾涵记事很早,甚至一岁左右都有模糊的记忆。回想起来,上幼儿园前,他一直在老家跟着外公外婆住,对父母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是过年时才难得见一面。记得第一次见到母亲时,他还生份得不敢叫。后来回来上了幼儿园,与母亲一起生活了,这才熟悉起来。可是说来也怪,记忆却是越近的越模糊,甚至儿时的一切历历在目,这两年却几乎不记自己干了些什么。而父亲,即使父亲复员已经十几年了,可是在瑾涵心目中总是觉得父亲就是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这大概就算是天性凉薄吧?瑾涵想着。抬头看向窗外。而窗外的路灯下,暮色浓得象烟,几乎要凝结。外面的电视里,锣鼓声却一阵阵响得沸反盈天,更是热闹。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5-09-21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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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一般要放到初七,厂里因为效益不好,今年要放到初十。不过瑾涵因为说过初六就要走,因此初六那天一早就去买车票。
                          过年了,长运公司仍有人值班。当瑾涵问时,售票处里那个售票员有气无力地跟他说,瑾涵要的票只剩下午五点了。本来长运公司因为效益差,司机流失严重,发车早就不正常,过年期间自然更是紧张,而瑾涵要去的是个更小的小镇,每天一共就两班。上午那班早就卖完了,下午那班还有票,爱买不买。
                          从车站到宿舍有一段距离,而汽车抵达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这个时间天早就漆黑一片,很多人不太愿意坐这个点的车,所以还能有票吧。不过对于瑾涵来说倒不算什么,上惯夜班的人,走一段夜路更是常事。  买好了车票,回到家里坐了一阵。吃饭时母亲则抽空又絮叨了一阵关于那天见面的小护士的事。她要瑾涵给那秦丽娟打个电话,瑾涵只是应付了两句,说打过了。其实并没有打过,因为那天在南阿姨家对方母女就表现得如此冷淡,瑾涵知道,如果自己打电话,只会自讨没趣。
                          “过完年,我和你妈要去山东。”  一直闷声不响的父亲突然在一旁开口道。瑾涵怔了怔,因为他不记得在山东有亲戚。他问道:“去山东做什么?”
                          “那儿有家医院非常好,我的病只能在那儿能看好。”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瑾涵说不出话来。好一阵他才道:“省里的医院不好么?”
                          父亲突然将手里的报纸狠狠一扔,叫道:“我都快病死了,今年也不知过不过得去,好不容易有个地方能治,你还不让我去!”
                          父亲这副要吵架的态度让瑾涵噎住了一样。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不过父亲的坏脾气他也早已习惯了。
                          车票是五点,本来提前的二十分钟出发绰绰有余。但这场没来由的吵架让瑾涵有些如坐针毡,四点十分,整理了一下包裹便要出门了。母亲见他提起包,忙道:“我送送你。”瑾涵道:“才几步路,不用送了吧。”
                          “送送吧,过完年,你又得隔一两月回趟家了。”
                          瑾涵心头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的确,他不常回家,因为父亲的坏脾气,让他一直想着远离这个家。只是也许是命中注定,虽然离开了,可离得并不远。然而虽然不远,却还是要隔几个月,放假了才回来一趟。平时也没什么,回到家里同样没让他有感到多少归来的温馨,可要离家了,那种游子无依的感觉倒是一点都不少。他道:“好吧,妈,慢慢走,时间还早。”他想和父亲打声招呼,但父亲仍在看着那张报纸,头都没抬。
                          出了门,母亲小声道:“你别怪你爸。他退休后,就一直担心自己的病。”
                          瑾涵道:“他有什么病?还不是上班时受气,退休了没事干在瞎想。”
                          在瑾涵自小到大的记忆中,父亲一直都是在暴跳如雷,几乎没有平静的时候,而退休后脾气更坏了。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也该跟你说了。你爸体检查出来,是肾癌。”
                          瑾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该表示一下哀伤么?但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哀伤的,倒是茫然。父亲在退休前就常常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可能有什么什么病,因为说得太多了,所以都没人在意。可现在真的得了病,却已经疲了。他不禁有点后悔,不该和父亲吵嘴,可现在已经出门,也没有回头的道理。他道:“那为什么要去山东?那地方的医院难道比省医院还要好?”
                          “你爸是在报纸上看到一条广告,就吵着非要去看,不让他去就成天发脾气,实在没办法。”
                          瑾涵只觉得又是一阵说不出来的迷惘。父亲退休后,就迷上了吃药,有一回也不知听了哪里来的一个搞传销的说有磁疗垫可以治病,结果花了七千块钱买了张单人床垫。瑾涵那次看到父亲睡的一米五双人床上垫着一张七十公分的单人床垫,顺口问了一句,父亲就跳着说都是他的钱,别人管不着,“你们都想着我早点死,不让我好起来。”诸如此类的话接连不断,让瑾涵再不敢开口。而这一次看来又是这样,不让他去山东的话,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大概因为瑾涵陷入了沉默,母亲也没再开口,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冬天天黑得早,出门时已经黄昏了,等到走到车站,天已经快黑了。结果车子不准时,五点了仍不见影子,瑾涵道:“妈,你还是先回去吧,车晚点了。”母亲却只是道:“没关系,再陪你等等吧。”大概母亲也觉得回去父亲大概仍在气头上,又要大发雷霆,索性等他气头过去了再回家更好些。
                          车子最后晚点了半小时,直到五点半才珊珊其来迟。这个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路灯也亮了起来。这些日子长运公司的司机也在罢工要求加薪,发车时间非常不准,晚点半个小时尚属正常,所以也没人抱怨,等车一停稳,马上就挤上车去。瑾涵仗着年轻力壮,总算没被挤到最后,也终于抢到了一个座位。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5-09-21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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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开动时,发出了“咣”的一声响。这儿的长途车站是个仅在路边钉了块牌的简易车站,据说全国仅有两个县城的长途车站是这样的,另一个在西藏。好在边上有个路灯,总算不至于黑灯瞎火。昏黄的路灯光下,瑾涵看见母亲站在那块写着站名的牌子下,有点木然地向他挥挥手,她的头发已多半白了,仿佛落了层霜。而随着车子启动,车中的灯灭下来时,瑾涵再也忍不住,眼里滚落下泪水。  公路年久失修,三个小时的路程实在不舒服,但好歹终于到了。车停下来时,瑾涵看了看腕表,不出所料已经八点二十。看来司机也知道晚点,所以开得快了点。这边的小镇倒还有个车站,一些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在边上的台球房里玩着——那种台球房也是极具中国特色的,水泥的台子上盖了层绿色的绒布。前一阵子台球房和卡拉OK遍地开花,似乎中国一夜之间迈入了消费社会,而小镇上的年轻人大多迷上了这两样。有点钱的去卡拉OK里鬼哭狼嚎一阵,没什么钱的就在台球房里消磨半天。据说其实是在赌博,不过因为赌注小得微不足道,也就是一两块,所以也没人管。
                            从车上下来,瑾涵只觉得浑身骨头都似乎要散架了。一下车,马上有几个踏三轮车的围上来,争先恐后地道:“去哪里去哪里?”一看瑾涵只提了一个小包,多半不要坐三轮车,多少有点失望,但还是满怀希望地发问。  瑾涵没有理睬他们,这时正好又有一辆汽车进站,那些三轮车夫也懒得在他这儿浪费时间,又杀向那辆车去了。那辆车还没停稳,就已经响起一片叫声:“要不要车?”
                            一阵混乱中,瑾涵听得一个女子“哎呀”地惊叫了一声,这声音十分熟悉,偏生又想不起来是谁。而这时,一个皮箱直掉出来,在地上滚了几下,到了他脚边。
                            瑾涵把自己的小包交到左手,右手拎起皮箱,站定了。这时,有个女子拎了两个大包从车上挤下来,嘴里叫着:“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跑到他跟前,瑾涵把皮箱递过去,她道:“谢谢,啊,是你啊。”
                            她是家卉!
                            不知为什么,瑾涵突然有点心慌意乱。他把皮箱交到家卉手里,但又觉得自己只拿了这么个小包,而家卉要拎那么多东西,有点说不过去。他道:“你刚回来啊?要不要我帮你拿点?”
                            家卉有点手足无措,顿了顿,道:“那……谢谢你了。”
                            瑾涵道:“我再帮你拿个包吧,一只手不好拿。”他伸手去接,家卉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一个包交给了他。其实家卉也不是怕瑾涵拿了东西逃掉,只是觉得一个生朋友面前,不该太让人受累吧,可毕竟还是让瑾涵帮忙了。
                            瑾涵把自己的包背着,一手提一件东西,只觉有点沉,想来家卉一个人提着,怪不得要如此吃力。他道:“回老家过年去了?”
                            家卉道:“去外婆家转了转,在安吉,跟吴昌硕是同乡,结果拿了那么多笋干回来。你也回去了?”
                            瑾涵道:“是啊,我老家也不在这儿。”
                            家卉道:“就你一个人么?”话刚出口,她便觉得问得有点冒失,脸也不由得微微一红,只是在暗淡的路灯光下,并看不出来。
                            瑾涵笑道:“我还在打光棍呢。你……你呢?”
                            瑾涵虽然是笑着问的,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有点怕她会说“男朋友没去”一类的话。
                            家卉道:“我也和你一样呢。”  两人都笑了起来,似乎这几句略显尴尬的话很幽默一样,其实他们心中都不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路灯把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开始两人的影子也没相差多少,可渐渐地离那盏灯远了,两个影子也差了近一半了,淡淡的,刚要显得很长时,又到了一盏灯下,于是影子又开始变长,变淡,直到再下一盏灯。
                            瑾涵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看着影子,也许也是为了逃避什么。这是种无形的障碍,但要越过它,是得花大力气的,也实在不容易。而家卉拎着个轻一些的包走在他身边,也没再说话。
                            小镇并不大,走过爿小店时,里面的女人突如其来地喊道:“家卉?回来了?”倒象是台音质很差的收音机,突然间搭上线时发出的声响一样。
                            家卉听到那女人的叫声,抬头应道:“是啊,刚来。”她对瑾涵道:“等一下。”走到店门口,道:“刚下车,对了,我给你带了点笋干来。你没出去么?”
                            店里的灯光映出来,正照在瑾涵身上,他觉得点不自在,也没停步,又向前走了走,到了店边上,站在暗地里。他也有点觉得,家卉也许并不愿意别人看到她和自己走一起。他原本与家卉走得也不太近,这么走过去,那店里的女人也看不出家卉是与自己一起来的吧。
                            那女人在门里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刚才那个……是你那个么?”周围很静,她的声音还是很清楚地传过来,那个女人自己也未必不知,也许她觉得压低了声音,那就表示别人听不到了。
                            家卉道:“哪里呀,一般朋友,帮我拿包回来的。”
                            那女人道:“那就好。哎,家卉,上回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过没有?工商局很不错的,那个人也很活络,领导很器重他。”  家卉道:“我再想想吧,我先回去,明天再过来。”  她说完,转出了那个小店,赶上站在暗地里的瑾涵。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5-09-21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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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瑾涵心里,不知怎么有点酸酸的。他听到了家卉和那个女人的对话,家卉说自己只是普通朋友。这句话似乎伤了他的心,可事实的确如此,他马上也觉得自己的可笑。难道为了这句话会生气么?瑾涵心里也有点好笑。
                              走了没几步,家卉站定了,道:“我到了,谢谢你。”瑾涵一怔,一开始也没意识到家卉在跟自己说话。马上,他想到自己手上还拎着家卉的东西,他把东西递给家卉,家卉道:“上去坐坐么?”
                              瑾涵道:“不上去了,我也该早点回宿舍去休息。”
                              家卉道:“那……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瑾涵笑道:“这又算什么。”他想再说几句,可是,一切都好象停顿了,说不出什么话来,也没什么可说了。瑾涵觉得自己象突然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山谷中,说出的话,也只有自己才听得到。
                              家卉拎着两个包走上楼去。上楼时,她回头看见瑾涵还站在,便把左手的箱子放在台阶上,挥了挥手道:“再见。”瑾涵怔了怔,才道:“再见。”
                              离开那幢楼没几步,瑾涵不由又站住了,回头望去,那幢五层的楼里,大大小小总有三十几扇窗子,几乎家家都开着灯,也不知家卉的家是哪一个。他看着,一阵风吹过,树枝被吹得“呜呜”地响。他不由笑了起来。笑什么,有什么可笑,都说不上来,仿佛有什么愿望已经实现了,可也实在不值得欣慰。  回到宿舍,已经九点多了。今天是年初七,没过初十,还带着过年的气氛。尽管也一样禁放烟花爆竹,但在夜色中,还是零星有几声炸裂声。因为少,所以显得清脆,象是碎了的玻璃。
                              瑾涵把包裹放在床边。楼里一片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因为要年初十一才上班,大多还没回来。在楼道里,那盏昏暗的楼道灯也是渴睡一般,那灯本来有个乳白的玻璃灯罩,却早就破了,灯泡裸露在外面,光也昏黄得几乎照不亮什么,越发暗淡。瑾涵打开床头灯,拉开小包,把包在食品袋里的蒸过的酱肉取出来。酱肉因为包得好,又压在包里,还带着点热气。就在没几个小时前,母亲帮他包好的。仅仅不过几个小时,连这几小块肉也不知不觉走了那么长一段路了。  把酱肉放好,瑾涵从枕下摸出一本书。那是本八十年代早期群众出版社出的推理小说。那时这个出版社出了许多纸张很差的外国推理小说,大概因为在那个时候还没什么版权之说,拿来就译,纸张虽然用得差,时间久了泛黄,但校订却很精,而且那些书著译俱佳,是很好的消闲读物。瑾涵在厂里的图书馆里借了一堆那时的书,就放在枕边,每天看一点,猜测着小说中那个杀人的凶手是谁,用的是什么犯罪方法,也是一件乐事。可是今天却怎么也看不下去,无意识地翻了几页,都不知那里说些什么。
                              扔了书,他摸摸上衣口袋。那包香烟已经被挤得有点扁了,剩了没几根。他摸索着取出一根烟,点着了,叼着走出门。
                              这楼是老式的宿舍楼,楼道在中央,过道灯却大半破了,只剩下尽头的一盏还在挣命,因此极为昏暗。他走到楼梯口,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向上还是向下。想了想,还是向上走去。楼也没几层,走上顶楼,通天台的门还开着。平常,天台上总有人晾晒衣服,现在当然都是空的,瑾涵拉开虚掩的门,走上天台。
                              天台上,空荡荡的,显得很空旷。也许是因为在夜里吧,白天这里看上去小得很。他走到天台边上,倚在栏上。冰冷的铁管,即使隔着衣服,也感觉得到一股寒意沁来,几乎要让他的皮肉都粘在上面。但这阵微微的刺疼又让瑾涵有种莫名的快意,因为让他感到自己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楼有六层,在周围一片楼群中算是较高的,以前造的房子大多是五层。在天台上看去,四周的楼房鳞次栉比,每幢楼上或有一个,或有两个水箱,有些还树着电视天线,大多窗子都亮着灯,但因为挂着窗帘,所以根本看不出窗帘后面。瑾涵吸着烟,也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有一丝嫉妒。
                              也许,那些窗子背后,未必都是一户幸福美满的人家,也许有争吵,有愤怒,也有的在为明天发愁,可至少,在天台上看去,每扇窗都显得那么安详甜美,简直象是饼干桶上画的仙境。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一个远来的同事送给他的一盒饼干,包装盒上画了一个红红的蘑菇,开着窗,窗里点了一枝黄蜡烛,围坐着四只兔子。那是一个家。
                              是家吧。
                              瑾涵淡淡地笑了,把烟头扔下楼。烟头在空中划出一条红线,落到街上,还一闪一闪地亮。今年还没下过雪,路面仍然干燥而阴冷。扔下去时他有点后悔,这种不文明的行为实在有点缺乏公德心,万一楼下有人走过,正落到那人身上呢?他连忙把身子探出栏杆向下看去,正好看到那个烟头落到地上,并没有人。他有点想笑,却说不上理由。想着那一道弧线向楼下的一闪,如果那是一个生命,落下的时候象一滴水,再晶莹剔透,也散了,那么在空中的一瞬,也该是很动人的吧。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25-09-21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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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25 04: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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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摇了摇头。想什么呢,难道要自杀么?他有点自嘲地想。他仰起脸,看着夜空。一钩新月象是镶在宝蓝的天空里,星光很淡,几乎看不见,一些散云乱乱地堆在四处,很随意的样子。唐诗里有“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现在按唐代的历法算也是新的一年了,自己也算不得离家万里,只是,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这两句诗。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25-09-21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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